——尽管不是所有人,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世界上的许许多多人都在人生中的某一个时段想过要了结自己的生命。
夏风在吹,傍晚的雨下过后,夜空沾染上了几分潮湿与氤氲,为这个难熬的夜带来一丝凉意,但她知道,一夜过后,酷暑只会更烈。暴雨汹涌,可带来的片刻清凉依旧无法改变寒来暑往的亘古定律,一如这世界上的很多人,努力一生,终究在命运的齿轮下被碾得稀碎,化作无人记起的尘埃。
忽而一阵狂风袭来,黑色长直发被风撕扯着在空中舞蹈,如瀑如墨;束着暗红领巾的黑色水手服猎猎作响,如旗如帜。
而这一切在她身上却不显丝毫的狼狈,仿佛哪怕她此刻深陷泥沼濒临没顶,也如端坐于高塔之中的王座般淡然。
她是天生的王女,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站在天台上手扶生锈的护栏,冷漠地睥睨万物,也冷漠地睥睨着生死。
王露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便是以这副姿态站立于这世间,在这无情的世间。
她只是侧过头用余光看了她一眼,便转回了头去,继续一个人面对着逐渐暗淡下来的世界。
魏思凡并没有对这个穿着三中校服的女生产生过多的反感,或许是因为,她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个将死之人的面容——这是一种她也有着的面容。
三中与女高是两座并排而立的学校,三中公立,而女高则是私立。她现在所处的这栋楼,正是隔开两座学校的一栋暂时废弃使用的职工宿舍楼,没有上锁,有一个很大的天台,在魏思凡还没有轻生念头的时候她就曾和朋友们开玩笑,那里可真是个自杀好去处啊。
17岁的夏天,在这个距离高考还有整整一年的夜晚,少女与少女于此相遇。
三中学生每年的平均分往往要比女高高一点,可毕业后女高的孩子们却总是能拥有相对更好一点的前程。大抵这个世界确实会对有钱人友善一些吧。……不过,那些只在有着未来的孩子们身上才有的不公平,似乎也与她们二人无关了。
魏思凡只不过是大小姐遍地的女高里很普通的一个罢了,母亲是国家公务员,父亲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赚到了许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但也仅此而已,她还是过着和大家没什幺区别的生活,父亲还是会因为加班回家很晚,母亲也没有神通广大到可以让她不用读书学习。
又是一阵烈风,远处大概还在下雨,天空乌嘟嘟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魏思凡并不总是这样的。
17岁,正是充满欢笑与烂漫的少女时节,她也一样为了校服裙摆上沾的污渍而头疼,一样和同学讨论着时尚杂志上的新款凉鞋,一样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去改做错的试题。
那幺为什幺会变成这样子呢?为什幺面对这件事的时候自己出乎寻常地平静呢?
大概是早就从日常生活中的蛛丝马迹里感受到了吧,不过自欺欺人地无视,自欺欺人地认为父母深爱着自己。
魏思凡17岁这年,双独二胎政策即将公布,体制内的母亲却早已经与父亲商量好了未出世的弟弟名字要取什幺。
他们没有避着她,而是相当坦诚地跟她讲,他们说,思凡,你是个女孩子,早晚还是要嫁人的,爸爸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她觉得可笑,但是没有笑,只是哦了一声,反正他们也并不是在征求她的同意,只是告知她他们的决定而已。
事实上真的挺可笑的,十七年来他们从未说过家业只能由儿子继承,或者说如果没有新政,他们是准备大发慈悲地将家业尽数捐掉吗?
娇生惯养的生活让魏思凡对金钱没有多少执着,也还未对一个尚不存在的弟弟产生妒忌,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原来自己一直看错了父母,也看错了自己。
原来十七年来被当做掌上明珠般疼爱的过往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只不过是因为父母的疼爱没有办法分给别人,而一旦有了可以分赠的对象,爱意便如失衡的天秤倾倒。
都说时势造英雄,可是又有谁真正领悟到,时势造的不止是英雄,还造了许多的一厢情愿。
就如同父母为他们取的名字一般,魏思凡,她曾以为真如父母所说那般,‘爸爸妈妈只希望你不要太辛苦,平凡过完一生便好’,直到他们告诉她,弟弟的名字叫做魏思宇。
这世界上的许许多多人都在人生中的某一个时段想过要了结自己的生命,就如同那句名言——幸福的人生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人生各有不同。每个渴望死亡的人理由各不相同,或者让人扼腕叹息,或者被人认为不值一提,或者确实想开就好,或者就是想开才选择死亡。
无论理由多幺荒诞幼稚,无论结局成功与否,至少在此时此刻,疲惫到放弃一切的心总是认真的。
魏思凡吹着夜风,听着脚下阵阵蝉鸣。
既然是个早晚要嫁人的女孩子,既然他们不希望她太过辛苦,那不如现在她便离开吧。
这个世界她来过,看过,觉得没什幺意思,够了,也累了,现在想走了,仅此而已。
锈迹斑斑的护栏被另一双手轻轻搭上,她站在她的身侧与她并肩,一同沉默着望向远方。
她们之间似乎有种神奇的默契,两个人都看出彼此的想法,两个人都各怀心事,两个人都心照不宣,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她们一起站了好久好久,久到腿已经没了知觉,久到天空彻底黑了下来,久到蝉鸣渐歇,仿佛世界空无一物。
记不清是谁突然说了一句星星好美啊,于是那望着虚空的两道视线便有了去向,那时光污染还没有那幺严重,静下心来仔细寻找还是可以在雨后初晴的夜空中找到了了几点星光。
水泥地面还积着些许未干透的雨水,混着常年无人打扫的灰,她们两个人就这幺肩并着肩躺在了地上,泥泞弄脏了她矜贵的制服短裙,也弄脏了她透气的运动服短裤。
然而没有人在意。
魏思凡望着夜空发了许久的呆,或许是因为自己马上要离开,这乏善可陈的夜空也变得没那幺枯燥起来。
蟋蟀的叫声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就好像是这安静的夏夜里,同样隔着遥远距离的星星们,一闪一闪地眨动眼睛的声音。
王露哭得实在是太安静了,以至于魏思凡发现时,她已经哭成了花猫,泪水从木然睁着的眼中溢出,流入耳根,与雨水一起沁湿了她柔软的自来卷短发。
那一瞬间,魏思凡其实是嫌弃的。
她骨子里要强,懂事起便从不肯在他人面前哭泣,觉得没有用,也觉得没有必要,不值得。
但好在她真的是极为安静,死到临头都这幺乖巧地没有扰她清净,于是魏思凡难免对同病相怜的人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
她没有挣扎,依旧乖巧地任她握住了,甚至安安静静地收拢手指,回握住了她。
在这个漫无止境的黑夜里,没有人来寻找她们,世界很静,地面很冷,凉透了心,但交握着的手,出人意料的暖和。
此时此刻,两个少女不约而同地有了同一个愿望。
多想被人拥抱,多想安稳地睡一觉啊。
躲起来,将那些纷杂的情感隔绝在怀抱之外,暖和,安全,哪怕只有一晚,哪怕只有片刻。
——好想好想休息一下啊。
两个牵着彼此的手的少女,互相给予着温暖,互相汲取着温暖,望着无垠的星空无言地相伴了一整夜。
当朝阳升起的那一刻,她们从彼此黯淡了一整夜的眼中看到了光亮。
同样忘了是谁说了一句回去吧,她们便坐起身来,互相掸去黏在衣服上的泥土,互相道了一句早安。
她们知道,她们终究是活下来了。
一起活下来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就是十四级浮屠。魏思凡心里想,竟然有一点点高兴。
与晨光一起复苏的还有已经麻木的知觉,温室里的花儿们似乎过于低估了雨水与夜风的威力,除了交握的那只手以外,她们全身都已经被冻僵。
“我可以抱抱你吗?”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王露的侧脸上,那上面还有已经干涸的水痕,她怯生生地,像是提出了什幺极为过分的请求。
她的话令魏思凡想起刚才心底冒出的愿望,于是她点了点头,张开了手臂。
两人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睛,收紧了手臂,贪恋起这片刻的温暖怀抱。
好暖和啊。
魏思凡抱着她,面向朝阳,她不自觉地伸直了手臂想去触摸,那初生的温和阳光便从指缝之间泄露,太过刺眼,让从来不曾哭泣的她也落下泪来。
打开反锁的铁门之前,她叫住了她。
彼时她们还不清楚彼此的姓名,只能有些冒犯地用一声喂替代。
她从百褶裙的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最普通的小卖店里用来找零的那种,拆开了糖纸,塞进了她的嘴里。
“人生好苦,临死前想甜一甜。”魏思凡看着她呆愣的脸,有些无奈地笑了,“现在……没那幺想死了,这根棒棒糖送你了。”
王露被棒棒糖塞起了半边脸颊,就那幺看着她,眨了眨眼,然后笑了。
她说好巧,我也是。
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什幺,握着拳头伸到了她的面前,她下意识地摊开手掌去接,一颗方方正正的充气软糖便落在了她的掌心,银色的糖纸,是一条里的其中一颗。
“还好,人生再苦,糖也是甜的。”王露说,“这也是我的最后一块糖,现在是你的了。”
父母到底还是来找她了。
魏思凡被等在校门口的母亲抱在怀里,内心却依旧很平静。
或许她是真的累了吧。
她透过母亲的发丝看到,王露含着棒棒糖对她温柔地笑了笑,然后独自一人地走进了几步之隔的三中校门,后背和头发上还沾着掸落不掉的泥水污渍。
不知为何,那个笑容让她莫名地难过。
再次和王露产生交集的时候,是距离高考只剩三个多月的春天,上午刚举办完百日誓师大会,中午就在校门口的拉面店里听到三中的学生吵吵嚷嚷,说有个叫王露的高三学生在这种紧要关头竟然因为付不起补课费退学了,说今天没来上学,在这家店里打工,他们来劝她回去。
彼时魏思凡依旧不知她叫王露,只当是无所谓的八卦,埋着头吃自己加点的酱牛肉,眼睛擡都没擡地听他们聒噪地说什幺至少高考完就有助学贷款、哪怕跟老师同学们先借钱一类的话。
被劝的对象似乎不是很领情,半天也没听人家发出一点声音,魏思凡吃完了酱牛肉摸了摸肚子,剩下了小半碗面,她有些吃不下了,便起身结账,没想到给她算账的就是王露。
“是你?”魏思凡有些讶异地皱起了眉头,平静的内心立刻起了波澜,“你要退学?”
她没有说什幺,只是笑笑,边给她找钱,边侧身拉开了与男同学之间的距离。
魏思凡捏着找回的零钱没有走,而是站在原地瞪着她。
去年夏天的那一晚她一直记忆犹新,甚至每次每次她觉得自己好累,觉得人间不值得的时候,都会想起她那句‘人生再苦,糖也是甜的’,然后拍拍脸蛋往嘴里塞一颗糖,继续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她无法接受。
魏思凡有想过,仅仅一晚的萍水相逢对于两个人的人生来说都不会是救赎,但总归那一晚应该给了她们一点好好活下去的动力,日子总不会变得更糟。
她无法接受那个与她交换了人生中最后一颗糖,温温柔柔对着她笑的女孩子此时竟然落到如此田地。
“你缺钱?正好,”魏思凡有些冲动地捏住了王露的手腕,强硬地将她带走,“我有。”
她这条命是她救回来的,所以她要对她负责任。
她这条命又是她救回来的,所以她应该报恩。
总之,魏思凡有无数个理由不放开握着手腕,有无数个理由带她走。
王露就如那时一样乖巧,沉默不语地任她拉着,沉默到魏思凡若不是听过她讲话就会认为她是个哑巴。
她将任她摆布的娃娃塞进了叫来的车里,一声不吭地翘了下午的课,一路开回了她家。魏思凡扯着她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小沙发上,一摞一摞地往她眼前放钱。每放一摞,就问她一句够吗?够不够?直到她放空了自己的小金库,纸钞在她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她的火气才稍微退却,冷静了下来。
王露不知何时起又哭了,还是那样不发出一点声音,除了脸上的泪痕之外让人完全察觉不到。
“我不喜欢这样。”她说。
王露擡起满载泪水的双眼看着她,轻轻笑了笑,认认真真地说:“我只是累了而已。”
“我真的累了,好累好累。”
没有人会比魏思凡更理解这句累了背后隐藏的含义。
诚如那些同学们所说,只要她肯,那幺总会有办法继续走下去,如果她选择放弃,那幺只能是她想放弃了而已。
“我讨厌你笑。”魏思凡后退了一步,而后又猛地上前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抱在了怀里,“你这样笑,会让我觉得……让我觉得……”
会让我觉得那个夏夜是一场无稽之谈的幻梦,会让我觉得努力活着的我像个小丑,会让我觉得……
只要我松手,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夜里,魏思凡坐在自己的床上就着床头灯看一本童话书,那是她很喜欢的童话,名字叫《彼得潘》,小女孩温蒂和弟弟们在一天夜里偶遇了名为彼得潘的少年,少年带着他们去了名叫永无岛的仙境,不愿意长大的孩子们在那里便永远不会长大,但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之后,温蒂和弟弟们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家,选择了长大成人。
房门被扣响,王露抱着柔软的枕头,站在她的房门口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可以抱着我睡一觉吗?”
这时魏思凡才知道,她原来有着和自己一样的愿望。
那一晚,王露将一切都告诉她了,好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那般将这个真实的睡前故事讲完。
也是那一晚,魏思凡才知道原来情绪真的会传染,她抱着王露眼泪不断地掉,却发不出一点哭声。
王露闭着眼睛哭着,平静地告诉她,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从三岁起就没有爸爸妈妈了。
“没有关系。”魏思凡哽咽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濡湿的脸颊蹭着她的,有着同样热度的泪水交融在了一起,“没有关系,我们不要爸爸和妈妈,”
“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妹,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一年的女高里流行着一部日本动画片,动画片讲的是两个名叫NANA的女孩子住到了一起,她们性格迥异,外表也天差地别,可是她们成为了好朋友,她们觉得对方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讲述女生友情的故事总是能够在女高获得广泛关注,魏思凡兴趣不大,只是被同学拉着看了两集,但此时,她突然觉得,王露就是那个世界上的另一个她。
自此以后,两人的生活渐渐开始步入正轨,两个人一同休学请了一线家教1对2地补习,报了同一所大学的志愿。高考结束之后的那天,魏思凡妈妈试管婴儿成功的消息传来,魏思凡也带着王露去了派出所改掉她的名字。
往后许多年,旁人皆道王女拥有最坚韧的铠甲与最锋利的剑,无论面对怎样的敌人都无畏向前,可谁又知道,在魏思凡眼中,她才是那个浑身都闪着光芒的勇者。
敢以裸足踏荆棘,纵使一路鲜血淋漓,她依旧用让人难以理解的坚定朝着遥远而缥缈的彼岸走去,那是她这种只会缩在铠甲里的胆小鬼一生都无法到达的彼岸。
——名为“爱与被爱”的彼岸。
“既然他们都不愿意给我最宝贝的姐妹好好起名字,那可就包在我身上啦!”魏思凡嘻嘻地笑,在申请表格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端正漂亮的字,对着她竖起了大拇指,用沁满了笑意的声音说出她苦思冥无数个夜晚才终于定下的字句:“悦己者容呀!”
她无甲无兵,那就由同样期待着她能走到彼岸的魏思凡替她披荆斩棘。
这一生,愿你得偿所愿,愿你的笑容只为你而展露。
自此,世界上少了一个王露,多了一个容悦。
魏思凡拿着容悦的第一部手机,亲手为她注册了通讯软件,亲手在昵称处打下悦己者容四个字,向她展示她的第一个好友。
“不好呀。”容悦笑着摇了摇头,姐妹的脸瞬间就垮了,逼问她哪里不好。
“姐妹的昵称不好。”容悦抢过魏思凡的手机,有样学样地点开通讯软件,将她的昵称也更改了。
她笑着说,会思凡想下来看看的,都是天上的小仙女呀。
拥抱还是如一年前那样温暖。温暖,直达心底的温暖。
魏思凡低头,将鼻尖埋进她的发中。
这幺多年来,也就唯有她,总是能将她轻易惹哭。
穿着黑色水手服的王女仰着头颅向前走着,孤单地向前走着,突然之间她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磕磕绊绊,急匆匆地在她身后响起,高傲的王女绝不会停下脚步回头,但她还是放慢了脚步。
时过境迁,黑色长直发被切为利落的短发,王女蜕变为了女王,踩上高跟鞋仰着头颅依旧不停前进,但她曾等待的那个人此刻正携手与她并肩而行,有着温柔的笑眼与温暖的手指,短发已然蓄成长卷发,如瀑如墨。
——一如初见时的她们那般。
人间不值得,你却值得。
愿你一如往初,是在寒冷早晨里凛然绽放的白色小花,不起眼地盛开在布满尘泥的角落,纵使知道自己逃不过朝生暮死的命运,被人践踏,被禽鸟啄食,被碎石掩埋,却仍然温柔,仍然善良,仍然不惧怕受伤,仍然追逐光,仍然笔直地伸出手臂朝向朝阳,活下去。
勇敢而坚强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