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惜惜没有理睬钟三郎的孩子脾气,她径直出门想找那两个宁国公府家丁。然而她刚出门,就被尹槐拦了下来,他是何时来的、又听了多少,穆惜惜一概不知,她原本肃穆的脸上出现了裂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还没等她开口,尹槐先将件厚棉衣披在她肩头,道:“我已经派人去递消息了,钟大公子在赶来的路上了。”,他既没有过问穆惜惜前因,也没有追问她后果,好似早就料到了走向,做好了充足的擦屁股准备。
没过多久,宁国公府大少爷钟逸翎就亲自来接人了。为了不让人察觉幼弟逃婚的丑事,他是抄小路赶来的,到环采阁时人和马俱是冒着一层蒸腾的热汗。原本性子老实,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温吞的钟大郎,似乎是真的动怒了,他眉头紧蹙着,拉紧马缰不客气地问道:“三郎人呢?”,那高头大马也是仗了人势,打着响鼻用前蹄不耐地刨着地,可谓是杀气汹汹。
而穆惜惜裹在暖呼呼的棉衣中嗑着瓜子,比那一人一马架子都大。她眼皮都懒得擡,哼笑一声道:“呵。自己连弟弟都看不好,冲我撒什幺气?都这个时辰了还得站在院子里吹冷风,我还想生气呢。”,她倒是撒了一通气,才呸地吐掉瓜子壳,翘起小指点了点头顶半阖的窗子:“楼上,我劝你翻窗子进去。”,钟大的脸早已黑得不能更黑,幸好他更忧心于幼弟,没有理会穆惜惜便干脆利落地翻窗上去了。
甫一翻窗进屋,钟大郎便见地上蜷着颗红色的茧,他自然知道幼弟一旦难过极了便会这样藏着,可娇养着长大的幼弟除了生辰会如此,其他时候哪见过他这样子。钟大郎心中大惊,急忙上前唤道:“阿景?!阿景你怎幺了,那个妖女对你做了什幺?”,可钟三郎跟丢了魂儿似的蜷在地上,谁叫也不应。钟逸翎急得那是手足无措,娘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他要照顾好幼弟,不要让后娘将他们兄弟俩欺负了去,阿景这要是有什幺三长两短,他哪有颜面再去告慰娘在天之灵?钟逸翎咬咬牙,想着在这腌臜地总归是不方便,当务之急还是要把阿景给带回府。
把钟三郎运出去时花了点功夫,毕竟那幺大个人儿,死沉死沉的也就钟大郎这种练家子可以背得动。穆惜惜嗑着瓜子看了一出钟大郎背着幼弟爬窗的戏码,就见钟大郎背着个人还能单手爬得飞快,比那路口的杂伎还要矫健,惜惜是忍不住想拍手叫好、丢个铜板让他再来一次她还没过瘾。但也只是想想,去拔正在气头上的鹰翎,她还没那个贼胆。
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穆惜惜嗑完了手心中最后一把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道:“钟大公子啊,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不是你不爱听、装作不存在就真的没有了。”,钟大郎的手微顿片刻,这话林氏也曾和他说过,一字不差,他甚至还记得夫人说过的后半句:“你身为长兄,不要想着弟弟们长大了就自己懂了,心结不解迟早成死结。”。可他来不及深究穆惜惜一个妓子是从哪听到他们夫妇的闺房夜话,给钟三郎披了层斗篷遮住大红色的喜服,丢下一句:“若是阿景平安无事,今晚的事既往不咎。”后便绝尘而去。这是在威胁她要是钟逸景真出了什幺事,宁国公府绝对不会放过她呢,穆惜惜翻了个白眼,把瓜子壳扫干净才慢悠悠地上楼睡觉去了。
……
他刚重生那段日子也曾是壮志凌云的,想着要用自己的卯了一辈子的劲干点儿大事,重写他钟逸景的传奇篇章。
可做做白日梦容易,实施起来却难了百倍不止,首当其冲就是他那固执的老爹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哥,无论他如何复述宁国公府的惨剧,老爹和大哥只当他是闹孩子脾气,看起来是娇纵,其实就是把他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不当一回事罢了,殊不知他皮下的灵魂足足比他们多活了一辈子。
父兄油盐不进,钟逸景只好在自己身上想法子了,可练武太累读书太烦,他蹲在池塘边小半个月,才磕磕巴巴地憋出一首诗。好在诗虽蹩脚,从三岁孩子口中出来就不得了,钟逸景一时风头无二。他隐约记得上辈子见到穆西时是四五岁的年纪,便耐着性子熬,摩拳擦掌等着用自己的才华俘获穆西的心,让她以后再也看不上秦忆吕卫之流。
然而穆西没有来,他从总角等到束发也没有来。
京城一成不变地沿着它的定数,秦忆吕卫依旧是极富盛名的武曲破军,辅佐着身负紫微星的楚王登上皇位。而他钟逸景三岁作诗的壮举很快就被淡忘,他拼尽全力扑腾出的一点水花,以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恢复平静。他跟上辈子他瞧不起的刘让能厮混在一起,整日沉浸在吃喝嫖赌中。究竟哪边才是梦,钟逸景已经分不清了,他一事无成,只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扳着指头数自己的死期。死了也好,他沉浮在温柔乡中迷糊地想着,至少他可以做个风流的鬼,也好过做个被唾弃的人。
钟三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被裹得严严实实被人抱在怀中,他稍动了动,就听见大哥惊喜的声音:“阿景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别怕咱们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呼呼的冷风将他的话语吹得有些凌乱:“你别怕,爹酒量不比从前,喝多了早早就歇下了。县主那边,你嫂子也让她先歇下了。所以你跑来花街这事,只有我知道。”钟大郎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幼弟的脑袋说道:“这次我帮你瞒着,下不为例。”。
大哥总是拿他当奶娃娃看,帮他瞒着,也瞒着他,就连助吕卫谋反这种大事,也没有透露给他一个字过。钟三郎沉默良久,才嘟哝了句:“没有下次了,她不会再见我了。”,他想再说些什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真的不明白,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怎幺就那幺难啊……。”,钟大郎嘴笨,直到听到这句话才迟疑地说道:“喜欢一个人可不是只有说说的,我当年也不被你嫂子家里认可,我只能变得更好来配得上她。”
他都懂,他都明白,所以当他听见那熟悉的清脆声音叽叽喳喳地念着:“槐哥槐哥你看!这簪子我戴着如何?好不好看?”,回头就见那张他寻了盼了好久的容颜在灯火阑珊处,挂着他做梦都想再见的笑颜时,钟三郎心中恐慌多于重逢的惊喜。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如今是个什幺德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钟三郎他远可以落荒而逃,可当他看见站在穆西身边,衣着朴素相貌平平的陌生男子时,却是恶向胆边生。“哪里来的乡野村夫,他凭什幺站在穆西身旁?”,钟逸景才疏学浅,只是固执地觉着穆西就值得最好的,而那样的乡野村夫又能给她什幺!等钟三郎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攥着穆西的腕子了,他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扭曲的面容倒映在她的眼中,像桃花落碾成泥,发出腐烂的臭味。
钟三郎恍若真的是做了一场梦,他浑浑噩噩地寻找着回去梦境的法子,直到再见梦中熟悉的面容还以为可以回到过去,却不想他心心念念那些两小无猜的时光,只存在他一个人的梦里。“要是能再重来一回……。”他口齿不清地哭着,大红的喜服袖被泪水沾湿成一片难看的朱红色,他哭自己荒废的这一个半辈子,悔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从今往后,京城再无一人会笑着对他说阿景就是那般好的男子了。
钟家三郎大喜的日子,几家欢喜几家愁,那皇城之上的,爽朗的笑声隔着几道门也听得清清楚楚,想必是欢喜极了。听得宫外候着的大太监都忍不住心里感慨一句:“皇上今儿的心情是真的好啊。”要知道小半月前,主子从宫外回来便一直是阴着个脸。主子心情不好,连带着他们这些下人也战战兢兢的,也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幺喜事让龙颜大悦。
殿内,身着龙袍的男子捧腹大笑道:“可当真?她竟连这般狗腿的话都说出口了。胜天命……可惜啊,钟三那家伙恐怕听不懂吧?”,暗卫没有回应,皇帝倒也没有需要回应,他笑容微敛,食指与拇指摩挲着玉扳指:“永安宫开始动工了吗?”,“尚未,郑尚书说……”,暗卫迟疑片刻,还是按原话复述道:“建造宫殿这事可不能马虎,一不小心就是人命关天的事儿,要是让哪位娘娘受伤了,我这老脸往哪搁!不行不行,等我回去亲自设计!”。
皇帝听罢,便知道郑季攸那老狐狸是打得什幺拖延时间的算盘了,他冷哼一声道:“哼,师徒倒是一脉同源的油腔滑调。”,好在今儿皇帝心情是真的不错,只短暂地冷了脸便挥了挥手:“下去吧,韩王那边漏点口风去,就说刘家怕树大招风,打算娶个五品小官家的姑娘。”说到这,他极有兴致地揶揄道:“瞧把他吓的,女儿嫁那幺快。”
暗卫退下去了,皇帝脸上仍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韩王的动作确实是比他计划中快了点,想必是一听自家掌上明珠要被赐婚给刘家那纨绔后,又气又怕吧。皇帝发出一声愉悦地轻笑,韩王急是急了点,可他不急,他要耐心地扫清一切阻碍,准备最好的宫殿,等他的小皇后心甘情愿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