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九月十八,钦天监算好的良辰吉日,恰好在霜降之后。
宫人前前后后忙着收拾,衣裳首饰装了八个红箱子,香料、药材、古画珍玩两箱,还有些盆壶灯炉,厚绒毯子一并带走,零零散散的地契银钞专用一个小匣子锁好。
我蹙眉道:“哪里用得着?这样全部带走,像给宫里扒了层皮似的。”
春兰一边擦拭烛台,一边道:“怎幺不用?您从今以后便不在这里住了,以后到了公主府上,这些都得紧着用呢。”
我还沉浸在得嫁如意郎君的喜悦中,结果春兰已经想到这样实际的地方了,当即哑然。
听闻林家从前十分贫寒。林意英当初来金陵殿试的时候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十分窘迫,是后来中了进士,父皇赏了林家一处广化里的宅子才算有了些脸面。
这次赐婚来得急,仅仅一个月就要完婚,父皇母妃又还病着,自然不可能此时大兴土木再建公主府,便依着林宅的雏形,修缮装点一番,草草了事,就当我的公主府了,后面再开辟一个院子,供林家人住,上书林府。
我初听闻时,还很不乐意,但春兰说这是淑妃娘娘的意思。
“娘娘也是想让公主有个好归宿。”春兰压低声音道:“毕竟陛下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父皇的病……忽然阵阵头痛袭来,我伏在榻上休憩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没敢往下细想。
我不是嫡出的公主,能有这些已是不错了。淑妃娘娘在病中还念着我,我应该感激才是。父皇和淑妃娘娘都病了,我曾想去探望,只是多次求见都不得进去,便作罢,只能默默在心中为他们祈祷。
如今朝中撑着的就只有太子殿下,礼部的人过来回话,说太子日理万机,婚礼当日不能出席,也无法为我送嫁,由大臣代劳。
我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哥哥们成日里忙的都是朝堂上的事,索性也同我没什幺关系,便随意挥挥手应了。
那宫人见我没什幺反应,又偷偷瞧了我几眼,见我确实毫不在意的样子,悄悄退出去了。
宫中收拾出来东西拢共才二十箱,再加上礼部送来规制的嫁妆,总共也不到三十箱,看着十分寒酸。淑妃娘娘从自己私库里出了十万钱为我添妆,虽然不算多,但终究是情分,我谢过之后,便命人搬进库里。如今国库空虚,我不敢奢求什幺,但对比当年玉琢姐姐出嫁时十里红妆的盛景,心中难免有些发酸。
又过了几日,礼部的人又来了,一并来的,还有王公公,他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我不敢怠慢,忙起身笑道:“公公来了?快请。”
王公公见了我福身一礼,说了几句恭喜的话,然后拍拍手,让出一个空隙来,我便看见外面一片半人高的大红箱子,由几十个人擡着,停在外面没有动。
“这是……”我惊疑不定,看向王公公。
王公公笑道:“皇上疼爱公主,这些都是给您的嫁妆。”说着给了我一折金箔敷面的礼单子,我翻开粗略一看,足足十页有余,里面奇珍异宝,贵重程度实在令人咋舌。我虽是父皇宠爱的公主,可说到底,也没有到如此程度,一时犹疑不定,没立即应声。
我道:“父皇如此看重,玉真实在是受之有愧。这些东西如此贵重,我怕是受不起。”
王公公笑道:“天恩浩荡,哪有什幺愧不愧的?既然是皇上赐给您的东西,您自然受得起。”说着,未等我有什幺反应,便让人把东西擡进来,摆进库房里,几乎装不下,叫满宫室的人都看直了眼。
我不好再推辞,只好领恩谢过,让春兰请公公喝过茶再走。
等送礼的人走了,我才有空细细盘点。
随意打开一箱,面上一层都是雕刻花蝶飞鸟的精致小匣,铺得满满当当,拿起一个匣子,沉香木的味道隐隐传来,令人心中一惊,竟然连装饰的的木盒也如此名贵!打开之后,拇指大的东珠整整一盒,夜明珠一般泛着光彩。下面一层都是妆奁,里面金银翡翠头面样样精致不俗,又开一箱,里面字画古玩,竟有些是孤品。
春兰都懵了:“这,这得有多少?”
估计得有半个国库了。这还是在战时。
我从头走到尾,手指从箱奁面上一一拂过,只觉头晕目眩。
“父皇也太……”我一时竟不知说什幺好,这件事实在忧虑大于惊喜,令人不解。
明明父皇病重,又怎幺有心力为我置办嫁妆呢?
可正如王公公所说,这些既然是圣上赐下,那便得受着。我让春兰好好盘点,再令人仔细看着,不能出半点差错。
淑妃娘娘宫里来帮忙的几个宫女也一同盘点,看着那一箱箱金碧辉煌,她们面面相觑,神色有些微妙。
大概是因为淑妃先前送来的那点在父皇送来的东西对比之下显得格外寒酸,有些打脸了,不过我并不在意。
淑妃娘娘从小就待我好,我没有母妃,是她把我养大,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是疼我的,不然怎幺会为我挑了那幺好的夫婿呢?
前几次和林意英的相见,实属偶然,但也让我对他有几分了解。当时我与他坐在一处,虽无宫人阻止,但他从未主动盯着我看,偶尔对上了目光,也是匆匆别去。我有时靠得近了,他便低着头,尽力避免碰到我的衣袖。
谈论起诗词歌赋,他在着方面很有造诣,但鲜少作清闲风月之词,所作的大多是一些励人奋发、怀志图强之句,唯一从他口中听到的几句与情相关的,倒是他所说的“友人”所作。
我偶尔会想,他说的那位“友人”就是林意英自己,只是假借他人之口,同我倾诉?
但瞧着林意英这君子端方的模样,我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分外轻浮。
他是为我捡过帕子,为我弹过几首曲子,说过几句话,不过从未有真正越矩之处。
从始至终,他也没说过喜欢我,连一点隐晦的表达也没有,不过他对我的态度,似乎也并不显得冷淡。
我一向琢磨不透这些,心里忽上忽下的。后面几天我一直没有空隙出门,不过心中念着林意英。之后终于有一天得空,我在翰林院旁的洗砚池碰见了他。
池边青青竹林,秋光明媚,涛涛竹声令人心旷神怡。
他穿着靛青色朝服,怀中抱着一卷书画,一边洗着画笔,一边将画卷展开来看,目光凝向远处似在出神。
我悄悄走过去,停在他身后,看向他手中的画卷,那是一个女子的轮廓,穿着短襦长裙,乌鬓上簪着珠钗,身后是一片繁花茂叶,只是笔触缭乱,又有大片的留白,画作应当只完成了一半,看不真切具体模样。
他出神许久,然后忽然回神,似乎灵感来了,就着洗了一半的笔,跪在地上铺开画卷,匆匆在女子黛眉处添上一笔。
我凑过去看,问道:“大人在画什幺呢?”
他听见我的声音,握着笔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处凝着的墨滴落到旁边,化成一个小黑点,浸入宣纸里,正好滴到那女子的脸上。
我道:“唉,可惜了,是我打搅了大人。”
他大窘,似乎被撞见了什幺不得了的事情,连忙把画卷卷起,也顾不得平整,就皱巴巴地团起来。见我看过来,他立马跪下,身体恰好遮住那张纸,低头道:“臣……臣……叩见公主。”
“你不必行如此大礼,我们从前还说过话的,你不记得了?”
但他却没有起来,就这幺跪着同我回话:“公主尊贵之姿,臣自然记得,只是怕冒犯了您。”
他对我这样避之不及,我沉默片刻,想着这翰林院终究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便悄悄走开了。
后面过了几天,我听说他托人送了东西进来。是一个红色玛瑙的吊坠,不算什幺名贵的东西,上面刻着一句话,意思是给我赔罪的。
春兰一边给我梳头发一边笑:“驸马爷也真是的,哪有给人家送这个的?”
寻常送女子东西,大多都是送钗环首饰的,再不济,也是送个宝珠手串,哪有人送石头的?
我扯着吊坠说:“我看他就像个石头。”
连宫里的哥哥们都懂的道理,他却不懂,真是个木头。
哥哥……?这个词忽然掠过脑海,我“嘶”地一声痛呼。
“公主,您又头疼了?”春兰担忧道。
我深呼一口气,缓缓道:“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
春兰道:“太医说了,您要宽心,以前的事情少想。”
我点头,近日事多,以前的事情我渐渐的也就不想了。
我同春兰说:“既然他送了礼,咱们也要回礼才是。”
我让春兰寻了一块大小相仿的玛瑙石给他送回去,心中暗暗窃喜。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一定明白吧。
他那张端正的脸上又会出现什幺表情呢?
不过那天后,我再也没有收到来自林意英的消息。诸事缠身,无法出宫门,也没有再见到他。
然后就到了大婚那日。
我穿着大红嫁衣,乘着金桐檐子出了宫门,前后陪同的轿子上百个,宫中嫔妃十几人都盛装打扮,骑着白马,在前排并行。宫人提着金银桶子和洒扫工具,往经过的路上洒水,一路来到了林府上。
街上百姓翘首围观,被拦在侍卫后面。林意英一身红衣,丰神俊朗,早已下马候在门口。
我扶着嬷嬷的手下了檐子,阴阳先生撒着谷豆、铜钱,一边祝祷,周围的孩童欢呼地抢拾,脚下已经铺了红色的毡席,我被簇拥着进了林府,一路恭祝的声音不绝,一直到了新房内,嬷嬷领着我坐在新床上。
林意英那边一一敬过酒之后,由人领着,同我一起牵着同心结,拜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