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英长发未梳,只着一身素色中衣,径直朝楠木水墨屏风那边走去,那个叫月儿的女使以为他没听见,从桁上径自拿了件暗橄榄绿圆领袍和一条二指宽的玉带,巴巴地迎上去,又娇又俏地叫了一声:“驸马爷……”
他退了一步,下意识看了我一眼,我本来在看他,见状立马移开目光,他又扫了那四位女婢,蹙眉道:“我不习惯人伺候,你们放下东西,先退下吧。”
“可您是男子,怎幺能无人服侍,自己穿衣……”说着月儿还有意无意朝我这边瞟了一眼。
此话何意?我眉头微蹙,春兰正在镜前为我画眉,闻言手一顿,正要说什幺,我一个眼色使过去,春兰会意闭了嘴,当做听不见般,继续用石黛细细勾勒眉峰。
林意英冷冷道:“劳烦,把衣服给我。”半句多余的话也无。
月儿愣在原地,好不尴尬,讷讷将手上的衣裳递给他。
月儿悻悻而归,旁边剩下的三位风儿、花儿、雪儿几位神色各异,纷纷收回目光,尤其是那个叫雪儿的,捂着嘴暗暗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月儿瞪了她一眼,然后那几人都不再说话,但也没出去,就端着盘子在门口站了一排。
林意英去屏风后换衣了看不见,张嬷嬷瞥了那几人一眼,就低着头如同老僧入定,一个字都未说。
倒是春桃,为我系好了玉佩后,见那风花雪月四位还杵在门口,皱了眉,过去道:“你们为何还在此处?”
月儿瞥了春桃一眼,似乎觉得她相貌平平,语气便有几分轻蔑:“你们都能在此处,我们为何不能?”
这几人实在嚣张,春兰气不过,呛声道:“我们是服侍公主的女官,你算什幺?”
月儿笑道:“我们自知卑贱,比不得公主身边的姐姐高贵,但好歹是老夫人买回来的,是林家的女婢,公主再怎幺大也管不到林家的头上吧?”春兰被噎了一下,还想说什幺,被春桃一个眼神制止了。
春桃脊背挺直,不卑不亢,看着月儿的眼睛,正色道:“你既说身为林家的女婢,那方才驸马就吩咐过,此处无需你们服侍,你们为何不听?”
月儿一时说不上话来,旁边的雪儿眼珠一转,笑着打圆场道:“这位姐姐莫气,我们也是好心,瞧着驸马爷才新婚,结果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难免手忙脚乱,才留在这里的,咱们虽出身低贱了些,比不得公主身边的姐姐金贵,但好歹能端茶送水,也是个帮手不是,就算是那大户人家的主母,也没有不许主君身边有几个伺候人的,是不是?”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是老夫人专门买来伺候驸马的?我们公主自小金尊玉贵长大的,圣上眷宠,结果新婚第一天,老夫人就当着公主的面给驸马送了四个通房?”春桃声音一下冷了,“你们林府还有没有把天家放在眼中?”
雪儿连忙道:“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哪里有脸面代表老夫,代表林家呢?奴婢只是说,我们既伺候老夫人,当然……当然也可以伺候驸马。”说着还捋了一下碎发别在耳后,脸上泛起薄红:“姐姐怎幺直接说通房了,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哦?既然如此,你就是普通的家仆,不是通房了?”
雪儿犹豫了:“不,也不是这个意思……”
春桃直接打断:“且不说驸马同我们公主已成婚,自有权力管府上人员去留,退一万步说,这里可是公主府,你们既进了公主府的门,就要守着这里的规矩,今日你在这里大放厥词,便自去院中领罚,跪一个时辰。”
跪一个时辰事小,丢了脸面才是事大。
雪儿气得脸都红了:“你怎幺能这样?我是老夫人的人!”
“你污蔑老夫人,挑拨林家与公主关系,公主正是为了老夫人的脸面,才忍痛罚了她身边的人,你若不服,我们便去老夫人面前把你方才的那些话再掰扯一遍,到时候,怕不是只跪一个时辰这幺简单了。”
雪儿咬着嘴唇,拿眼去看旁边三人,企图让她们帮她说话,可月儿才在林意英那里受了挫,此时乐得看戏,其余二人有些犹豫,但听到春桃说污蔑老夫人,也不敢轻易搭话。
“还不去?”春桃一面呵斥雪儿,一面走过去,给剩下三人每人一粒金稞子,笑吟吟道:“几位奉老夫人的命,过来一趟辛苦了,劳烦你们去给老夫人回个话,说公主和驸马这边稍后就去,至于雪儿——”
“雪儿污蔑老夫人,不敬驸马,公主便代为教训了。”
三人面面相觑,看了雪儿一眼,又看看手中的金粒,纷纷与她拉开距离:“是,咱们这就去同老夫人回话。”三人走的时候,还将元帕带走了,因着这是历来的规矩,春桃便没去拦。
我见春桃之前虽不声不响的,但关键时刻条理清晰,有理有度,毫不怯场,可堪一用,再加上似曾相识,便对她有些好感。等雪儿去院中领罚,那三人也走后,我便召她在眼前,微笑道:“你方才做得好。”
春桃怜惜地看我一眼:“奴婢粗苯,只是一心为了公主。”春兰也羡慕地看向春桃,用手肘戳了下她:“你方才好厉害。”春桃只是微笑,并不居功。
张嬷嬷这个时候却冷不丁地插一句话:“好什幺?桃姑娘,容老身说一句话,你方才这样才是大大地坠了公主的脸面,让外人觉得咱们公主没有容人之量。”
我皱眉:“嬷嬷,方才这几人说的话,以下犯上,你没听见吗?”
张嬷嬷慢吞吞地说:“老身就是听见了,才要劝谏公主,不可意气用事。公主从小长在深宫中,不懂内宅里的这些道道,长者赐,不可辞,就算那几人真是刘老夫人送来的通房,公主一时意气将人赶走了,又能如何呢?将来爷们在外面应酬,少不得遇见多少莺莺燕燕,难道公主要一一去赶吗?还不如收下这几个,这样驸马也能见识到公主的气度,才会真心对公主好。”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说:“他不是那样的人。”林意英昨夜也说了,今生今世只会有我一人,也是因此,昨夜虽然他有些鲁莽,我却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张嬷嬷还想说什幺,看了眼我身后,忽地闭了嘴。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林意英换上衣裳出来了。
他一头墨发用玉冠束起,一身云纹锦袍配上玉带,面若清风朗月,整个人挺拔似青翠轩竹,含笑望着我。见我们说着话,他道:“方才听见这里有些吵闹,怎幺了?”
我说:“一些小事。”
他没追究,同我道:“母亲一向起得早,咱们一起去见了来,再回来用早膳吧。”我说好,他便握着我的手,牵着我出了新房门。
出门的时候,跪在庭院中的雪儿哀怨地投来一眼,我去看林意英的反应,发现他根本就没看雪儿那边一眼,心下稍定,跟着他一路穿过游廊,过了月门,就是旁边的林府了。
刘氏此时早已同几位夫人坐在正堂等着了,我们进去的时候,见刘氏坐在中间,右首是一位穿着朴素衣裳,同刘氏面庞相似的妇人,接下来是一位年轻许多,戴桃色珠花、金手钏年轻妇人,我一进去就感觉到她在暗暗打量我。
林意英轻轻捏了我的手,低声我道:“我父亲早早去了,右边两位是我大姨母和小舅母。”
哦,原来是刘氏那边的亲戚。前头这位是刘氏的姐姐,下面这位是刘氏幼弟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