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男子科举

懿德八年三月二十四,上谕,以南靖按司总理宸仇归宁仪仗及护卫事。

朔望朝[1]毕,婴慈略感疲乏,回到干清宫,婴息不知几时入宫的,在外间吃着奶皮烧饼,满面欣然。她进入内间展臂而立,乔津为她宽衣换上常服,出来见碟中的奶皮烧饼悉数不见,而婴息正舔去指尖上的饼渣,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她蹙眉轻斥:“没规矩。”

婴息缩了脖颈,抿唇笑笑,无任何愧色。

真真是全然无一点男儿家应有的样子……然则婴慈早已习以为常了。

“今日朔朝结束早?”

闻言,婴息面上微窘,在姊姊的凝视下,方期期艾艾答:“我睡过了……未去。”

按制,每月朔望,已昏[2]的王[3]、经皇帝敕封爵位的官员之父或正室等外命婿[4]入宫朝见皇司[5]。婴慈未立皇司,典礼祭祀由贵仇婴侗非代行皇司之职,另以淑仇姒里美摄六宫庶务。因贵仇非皇帝正夫,礼不宜同,便免去望朝。

婴慈这才留意到婴息身着鸭黄色短衫和藕色马面裙[6],并非是九翟冠、红大衫配霞帔的礼服。她素不是规行矩步之人,此刻亦决意责备婴息的恣意。

难不成留给都察院弹劾?她可不愿听那一群老中少顽固聒噪,即命婴息肃立听训。

直至婴息告饶,自请回府后罚抄《男诫》,她方止住。随后将人留下,为她代笔。

朱批奏章劳心劳力,婴慈常寻机着人读奏折代朱批。殿门紧闭,御前诸人多做少言,御史自不会得知的。

婴息苦着脸坐在御案前,拿起笔,只恨今日为何起迟了还进宫,在婴慈的注视下,认命地蘸了朱墨。

妘聚不着痕迹地擡眸瞄了一眼御座上的人,虽望不真切,然以她对皇上秉性的熟识,心知此刻皇上必然不悦。

这姞持平日白白任通政使司副手,收发恁多文书,瞎子也该学到点儿墨水,却不见她口才有何精进,跟姜甫值等人辩半晌儿也说不到点儿上,一大早到奉天门听这无用之言,她委实听不下去了。

“咳。姜首揆[7]所所言,妾不敢苟同。”她出列朗声道,“昔太妣[8]举大事,四方来投,唯才是用,不论女男;今天下未定,尚有干朝余孽布儿赤金氏作乱,选贤举能是急务,不宜问其出身。陛下诚遴选贤才,施恩于男子,是我大析之幸也。”

近日妘聚蒙圣眷,擢为礼部右侍嫏,为当朝新贵,她年方而立,亦是大析年纪最轻的六部侍嫏。非有卓越之功,却以稚龄着正三品朱袍,也引来一些人眼红。

“妘侍嫏莫忘:男子与政,祸之始也。”吏部尚书姜甫值执笏板于身前,斜睨妘聚,高声道,“怎可令男子入朝为官!”

“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9]’极言女祸,是先代男子主政之谬论。所谓‘女祸’,皆为男主昏聩荒淫,臣下不敢非议主君,是以假女之身,污女之名。我大析以女子立国,内平前朝祸乱而治天下,救万姓于水火,外御鞑靼胡虏而抚黎民,扬中华之神威,此乃不世之功……”

朝臣闻此溢美之词,神色各异,即便是实情,只怕在御史耳中,也有些阿谀之嫌。

妘聚不受干扰,目视笏板,继续道:“古之明君,尽揽天下贤才于麾下,使之各得其所,无生祸乱。我大析圣主,应天承运,继位大统,君临四方。今陛下为天下计,推恩于男子,开科取士,吾侪何惧壻人[10]与政?”

御阶下众臣左右相顾,交语议论,有赞同者,亦有反对者。

班列中一个身影轻微晃了一下——阚栢声近来微染风寒,精神不济,眼帘将闭,被周身的议论声吵醒。她瞥了一眼剑拔弩张的姜、妘二人,见皇上无意出面,想着尽早回官署煮碗热粥吃,以舒身心,遂咳了一声,出列道:“陛下,以妾愚见:首揆与妘侍嫏各有其理……然今日朝议之事,实为男子科举之细则,两位可别辩错了议题。”

可算有人领会上意了,妘聚立即自称不是:“光禄寺卿所言甚是,妾失言,请陛下降罪。”

六年前,婴慈特准京师与地方设男子学堂,如今增设男子科举亦是必然之势。姜甫值不赞同此举,却也无法违逆圣意。此刻,她亦自称不是。

如今被两个后辈言语指摘,她心下气怨。那墙头草阚栢声,素来是个和稀泥的,这气只得寻机发在妘聚头上了。

议题既已被引回正轨,婴慈适时出言安抚:“官人每[11]勤劳王事,各抒己见,朕欣然之至,何罪之有?诸位继续议男子科举之细则,议出个章程,礼部好做事。”

妘聚道:“陛下,妾以为男子科举可随科举同时举行,可另辟考场,一切事宜参照各级科考惯例。”

“妾附议。”户部右侍嫏出列道,“男子科举可从本届科举为始试行,同一时段、同一考点,为国朝遴选贤才且节省国库开支。”

吏部左侍嫏道:“各地二月已进行院试,八月生员参加乡试。如今各地院试结果已公布,男子科举不经各府县院试简拔,如何参加乡试?”

妘聚方要开口,只听阚柏声不疾不徐道:“奉上命,去岁十一月始,男学岁考成为定例,第一、二等可先与之本届男子科举的应试资格。”

婴慈少有勉力理政,自寅时临朝至廷议毕,端坐两个时辰听着朝臣争论推诿,头都大了,即令鸿胪寺卿唱“奏事毕”,有要务禀奏者散朝后至干清宫。

一个时辰听殿阁[12]奏请要务、下达政令,见不惯姜甫值因早朝被驳拉着个脸,婴慈放她们回各部办公。

妘聚候到殿阁大学士离开,奏请面圣。

婴慈见她入殿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遂问:“何事?说。”

“妾……”妘聚还是有些迟疑,眼珠转了转,“妾有一事不明……”

见皇上擡了下下颌示意说下去,她一拜,道:“皇上为何允男子科举入仕?太妣至皇上,大析已传四世,自懿德二年梁极与赤水娺[13]争执而杀之,皇上禁男子之爵由男嗣世袭后,上至皇室官族,下至黎民百姓,皆由女子承嗣家业。如今若壻男[14]可科举入仕,岂非与禁男嗣相悖?”

懿德二年,大析开国功臣之男、袭上洛侯[15]的梁极,同太妣时征北名将之后、袭赤水娺的常举,因上元节宫宴灯谜发生口角,争执时双方均无过激言辞,然梁极怀恨在心,宫宴散后,甫一出承天门,见常举与人相谈,旋即抽刀砍之,梁极高大肥硕,常举躲避防御,虽为习武之人但手无寸铁,仍额头及腹背中刀。后梁极终被众人制住,上洛侯府男仆竟趁乱将常举推入金水河,常举不巧坠入金水河中为防火取水所凿的冰窟中,遂高热不退、伤口溃烂,七日后伤重病笃不治而亡。婴慈得知此事勃然而怒:古往今来,蛇蝎心肠、穷兵黩武、喜怒无常、暴虐无道、声色狗马、鼠肚鸡肠、嗜杀成性、辱妇仇女,此皆男之劣性陋习,断不配她一丝一毫的怜悯!她当即降旨,革梁极侯爵并赐死,杖毙男仆,并彻查诸男爵及男世子,免除一众行止放荡、素行不端、鱼肉乡里的贵族男子爵禄,禁诸爵以男世子承嗣。

婴慈不曾想她问的是此事,听完后笑了,问她:“你既不知因由,怎的我在朝上初提时第一个出列高呼‘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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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朔望朝〕古代朝会分为日朝和朔望朝会,朔望朝会是每月朔日(初一)、望日(十五)的朝会。

[2]〔昏〕古同“婚”。

[3]〔王〕皇族男子爵位,为皇帝之兄弟,超品,封号为单字姓。

[4]〔外命婿〕经过君主正式册封的官员的父亲或夫婿等男性。“外命妇”的性别对应词。

[5]〔皇司〕析朝皇帝之夫。《说文解字》:“司,臣司事于外者。从反后。”与帝王“后”相对为“司”。

[6]〔裙〕古代并非只有女子穿裙装,男子亦穿,汉服有男式襦裙。析朝服饰参考明代,但不分性别,主要以场合区分,大致可归类为:传统意义上的女子汉服多繁复明丽,多用于典仪宴会或家居,传统意义上的男子汉服相对更简洁,多用于办公、劳作或出行。

[7]〔首揆〕亦称“首辅”。

[8]〔太妣〕“太祖”的性别对应词。

[9]〔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出自《尚书·牧誓》:“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纣,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意思是母鸡在清晨打鸣,这个家庭就要破败。比喻女性掌权,颠倒阴阳,会导致家破国亡。

[10]〔壻人〕指男性,包含已昏和未昏。“妇人”(女性统称)的性别对应词。

[11]〔每〕同“们”。官人每:明代皇帝称呼朝臣。

[12]〔殿阁〕即“内阁”。殿阁大学士:指朱元璋废除丞相后设置的辅政官员,即后“内阁大学士”。

[13]〔娺(zhuó)〕自创析朝女子爵位第五等,封有功臣民与外戚,正三品。

[14]〔壻男〕壻男、婿男,皆指男性。壻、婿,已昏男。男,此处指未昏男。“妇女”的性别对应词。析朝惯例,褒不言壻,贬不言婿。

[15]〔侯〕析朝男子爵位第四等,封有功臣民,正二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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