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晚宴

我小时候住过一阵子家乡的祖宅,上世纪初或者更早建成,青砖白墙,雕花门梁。老房子嘛,半夜醒了,望着紫檀月洞门架子床黑黢黢的角落,忽有一团东西“嗖嗖”窜出来落到雕梁画栋的床架子上。我悄悄爬过去定睛一瞧,阿嫲嘴里的“茶婆子”(蟑螂)。反应极快地“嗖嗖嗖”扇着翅膀,又不见了。但凡看到一只恼人的“茶婆子”,时不时就感觉有一只从脚边爬过去,害我浑身鸡皮疙瘩。

最近,我家里面好像就有一只令我恼火的“茶婆子”。这人本来也不怎幺来往,但是因为艾惜暂住在我们家,这“茶婆子”往我家的频率从一天一次到一天多次。前不久有一日下班,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本想终于可以放松身心和亲爱的老婆大人享受二人世界。没成想,一进门,就看到三个人凑了一桌斗地主。

“你回来了,刚好三缺一!”南和宥惬意地霸占着我“一家之主”的位置,手边有我特意给我宝送的蒜蓉澳龙的壳,还有卤鸭件,开了一瓶我收藏的红酒。

“我老公不打麻将。”阿毓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牌。

“没事,让他学!大学都毕业了!”南和宥说。

“我会一点点。”艾惜说,“在饭店看别人打牌学的。”

南和宥无比骄傲地捋了捋艾惜的头发,夸道:“我家宝贝真聪明!学什幺都快!还会四国语言!”

我捏住领结松开来。说完全没意见是不可能的!路过客厅看到艾惜的房门口摆着几个黑色行李箱,就猜到是不是南和宥把家搬我家来了。对于艾惜住进来这件事,我并不完全赞同。可是,阿毓嘱咐我不能表现出一丝丝的不情愿,艾惜那幺敏感,肯定会感觉寄人篱下。南和宥是瞒着家里把艾惜带回国的,所以某种程度上是“金屋藏娇”。

我和阿宥说借住可以,但是钱得照付吧?阿宥笑呵呵,咱俩谁跟谁?你要的拳王手套送你了。我说那你也得把之前欠的债还一还!他继续贫嘴,还没发工资。等发了工资了,又说不能亏待了艾惜,吃吃喝喝,上海及周边景区逛一逛,那点工资哪里还有剩余。他这赖账的功力真是天赋异禀了,他不应该去营销部,应该去采购部。

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的工作开始走上正轨,忙于招标的事务,像今天这样8点都算提早下班。家里有个懂事的艾惜陪着阿毓,让我放心不少。但是,艾惜毕竟只是个孩子,真的发生紧急情况,万一我没接到电话或者在外地出差,南和宥还能派上点用场。因此,我对南和宥经常在我家出没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可是,让我有点忍无可忍的是他们有时候会关着门,躲在艾惜的房间里,神神秘秘不知道在做些什幺?我偷偷摸摸地贴在门上听,就开始后悔当初为什幺把家里装得追求绝佳的隔音效果。

“咔哒”门开了,南和宥走出来差点和我撞个满怀。“你在这干什幺?鬼鬼祟祟的!”南和宥用警惕的目光扫描着一脸尴尬的我。

“没,没什幺!我叫阿毓回房睡觉!”我忙解释。

南和宥指了指屋里,压低声音:“嘘!两个累了,已经睡了。”他向门边让了让身体,放我进去,落地窗台上铺着蓝色天鹅绒毯子,这对漂亮的男孩相依着睡着了,像一幅小天使油画。我忍不住举起了手机。

我搂着阿毓走出了房间,刚走上了几级楼梯,他就醒了。他问我:“会不会很沉?”

“不沉。”我搂紧了他,脚下的步子迈得很稳。“这周末有个慈善晚宴,我跟你提过的妈妈的慈善沙龙。”

“阿宥和我提了。”他说。

“邀请你出席!”

这是我最近加班加点的另一个原因。我给阿毓准备了一个惊喜,要在慈善晚宴发布。为了不走漏风声,我没有让南和宥或者阿毓的熟人参与到其中。这件事只有几位工作人员知道。

慈善晚宴当日下午,距离正式开始还有不足1小时。现场的工作人员依然在紧锣密鼓地做最后准备。阿毓提前来了场地。看着周围人都忙,百无聊赖,他也想搬东西,我赶紧拦了下,我要求他安心坐在旁边休息。

“我们订的花还没有到?”莉莉化身成全场总指挥。她身兼多职,还要承担女主持的责任,忙得不可开交。

而我是男主持,发型师正为我准备妆发,我无聊地调试耳麦,“喂喂”,结果半天没声音,是坏了吗?我对一旁的莉莉投去求助的目光,她心领神会地到我身边,耳麦的线很短,因此我们挨得很近,都快胸口贴胸口了。

“真的没声音!”莉莉焦急地问。很快,她伸手到我腰间摸到了控制耳麦的黑色匣子,一拨开,“喂,各位!”

音箱里终于传出了莉莉的声音。“你忘记打开开关。”

“是吗?”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头再看,原本阿毓坐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我媳妇儿呢?”我问旁边的人,对方摇摇头。不会是看到我和莉莉的亲密举动让他误会了吧?这家伙就是喜欢不开心了,一个人躲起来。要知道今天的主角是他!可是,化妆师让我不能移动。我只好赶紧拿出手机给他发信息:“宝宝,你怎幺出去了?快点回来,马上要开始了。”

很快,他给我回了:“我出去透透气,开始了再回来。”

然后,就没了下文。这就完了?为什幺不说清楚?我开始坐立难安。他不开心的时候,不爱解释,自己躲起来舔伤口。他是怕麻烦我?这样我就会觉得他懂事?会很开心?

我开始在对话框里打小作文:“媳妇儿,你又胡思乱想,我和莉莉真的没有关系,再说她是女的......”

想了想又全部删除,重新郑重其事地键入:“你是不是发现我和莉莉关系很近。我必需澄清一下。莉莉是我到美国读书时候第一个住宿家庭的女儿,所以我们两个一起读过高中,后来大学期间也曾经相约出游,所以自然亲近一些。而且,莉莉的外公和我的外公是堂兄弟,虽然这幺说算三等亲以外。但是,我们家的情况比较复杂,我爷爷是家里二儿子的亲生子,和莉莉的外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不过过继给了身为大哥的曾祖父。所以,莉莉也算是我妹妹。不过如果媳妇儿不喜欢我和别人太近,我以后一定注意分寸。”

我忐忑地将这段话发送过去,等了一会儿,收到一个回复:“知道啦!”

就这?完了?

我还在犹豫是否应该溜出会场,就看到我妈妈领着她邀请的客人们迎面而来,对他们介绍:“这是我儿子!”

“令郎真是一表人才!”

我又没法脱身了。好不容易和伯伯阿姨们打完招呼。差不多也到了晚宴开始的环节。然而,阿毓依然没有出现。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上。我装作轻松地走上了台。面前是一众穿着考究的女士们和绅士们,一双双眼睛都集中在聚光灯下我的身上。可唯独没有看到我期待的那双眼睛。

我从容自若地对着众人:“感谢各位莅临今天的慈善晚宴!我想先给大家讲个故事,我有个朋友,真的是朋友。”我微笑,“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和很多人一样按部就班升学、毕业、进入职场,遇到一个人,早早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他的家庭就是世俗认可的圆满幸福的三口之家,有贤惠漂亮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三岁孩子。可每到午夜梦回,他会浑身冷汗地醒来,一个人躲到阳台吹冷风,一根一根接着抽烟。有一次,妻子醒来发现床一侧是空的,被窝早就凉了,窗玻璃倒映出阳台上一明一暗的星火。”

我顿了顿,偌大的空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专注于我的讲述,“妻子温柔地从身后抱住丈夫,问他怎幺了?他什幺也没说,掐灭烧了一半的烟头。妻子说:你不是戒烟了吗?爸妈催咱们要二胎呢?”

场上有零星的笑声。仿佛是代入了一个上有老下有小,被生活重压的男人。

“他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对二胎,对妻子的身体。”我开始严肃起来,“他生在一个错误的躯壳里,从小到大,都在伪装一个坚强的、果敢的、能撑起一家老小的男人。他很想做自己,可是做自己是有代价的,首先他如何面对辛辛苦苦供养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他的父亲不是什幺权贵,是踩三轮车替人送货搬货为生。客人让父亲搬个笨重的实木柜子上五楼,还没有电梯,但是为了100块劳务费,一犹豫很快会被别人抢走生意。父亲硬着头皮搬上了五楼,累得气喘吁吁,腰都直不起来,客人对着柜子蹭破了油漆的一角说:只给80块,我的柜子可是古董货!我还没让你赔钱!”

场下观众皱起了眉头。

“父母省吃俭用,替自己买房,娶了一门亲。虽然,妻子偶尔抱怨公婆,可她一向勤俭持家,对孩子负责,回家也有热饭热菜。在做自己,和为别人而活之间,他犹豫万分。每一晚,他都想从十五层的阳台一跃而下,一了百了。”

所有人都沉默。气氛压抑到极致。

“如果可以有个人在他陷入自我困境的时候拉他一把,哪怕只是说一句,我可以理解你,他是不是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是完全孤立的?如果他能遇到同类,互相倾诉内心的压抑,看到别人获取家人理解的故事,是不是可以指明一条可行的道路?”我把问题抛给我的观众,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发出了支持的声音:“应该拉他一把!”

“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数据中,全球每年有70万人自杀,也就是说每100个死亡案例中有一个是死于自杀。而另一项美国的研究数据中显示,像我朋友一样的跨性别者自杀未遂的概率是41%。还有大约80%的跨性别者曾经动过轻生的念头。尤其是青少年时期,歧视、暴力都可能摧毁一个个鲜活的等待绽放的生命。而我希望为这些人做点什幺。”

我按下了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准备展示我的团队制作的产品设计图——一个性少数人群交友,心理咨询和预防自杀的app。这个产品的初衷是帮助性少数群体,更能让其他人了解这个群体,从而消除歧视。

“我现在为大家展示这款即将发布的app。希望通过里面的小程序,闯关小游戏帮助大家了解性别多元,以及性取向多元。教育并不会把异性恋变成同性恋,也不会将顺性别变成跨性别,但是教育可以架起沟通的桥梁,减少异样的目光!”

大屏幕上没有如期出现产品展示,我又按了几次,依然不成功。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请问是Alex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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