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严璋就知道自己长得好,同辈姊妹甚至亲朋至交家的孩子里没有比他长得更好的,因此颇有点眼高于顶,之前他从没觉得她长得怎幺样,只记得是个精明又厉害的丫头片子,与陆春庭之流截然不同。
她身上没有被刻意规训出来的、闺阁女孩的温良软弱。官宦人家养女儿喜欢教她们善用优势、以柔克刚,再锋利的爪牙也要藏在纯白无瑕的皮毛之下,要做出我见犹怜的样子,稳稳占据道德制高点,李持盈完全不在乎那些。她不怕跟他撕破脸,不怕被人指摘不孝不悌,明明可以哭哭啼啼、声泪俱下地控诉一番自己的难处,然后顺理成章地婉拒他,偏要牙尖嘴利地与他拍桌子争辩(更可恨的是他还辩不过她),最后嚣嚣张张地拂袖离去。
这导致他对她的观感很复杂,一方面暗自提防那死丫头再坏他的事,她一个眼神他都要琢磨半天;一方面又不自觉地在大人面前将她那些言行尽数瞒下,再怎幺样也是姑姑的骨血,她可以不认他,他不能装作没有这个妹妹。
满目梨花如雪,严君仰头望着她,须臾间一股莫名的局促感涌了上来,好像他不是在看那个软硬不吃、脾气死硬的臭丫头,而是在与一位陌生仕女遥相顾望。
……她原来就长这样吗?还是女孩子长大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敷粉化妆?
考完试出来天已经黑了,考场里肯定没有好东西吃,严璋饿得前胸贴后背,不过他体质好,再饿也不会腹鸣如鼓。考生们三三两两往外走,边对答案边商量晚上去哪里小聚,严某故作不在乎,心里默数一、二、三,一个陕西口音的青年上前拍他的肩膀:“不介意的话,严君也一起吧?”
哪怕身处在一群读书人中,他的相貌和气质也称得上鹤立鸡群,开考前有人瞧见他的名字,很快反应过来是五年前那位孤胆英雄,小声赞叹了一会儿‘昂昂之鹤’。严璋非常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略作吃惊后淡然微笑道:“那就打扰了。”
本来也是要打进大学堂的学生之中,好为后续动作做铺垫的。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后退半步向他作了个揖:“久闻严君盛名,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不敢当。”看来他在北方士林中已经打响了名气,这几年陆续在报刊上发表一些随笔、时文并非完全无用,哪怕没有用真名,‘独自吟’背后的人是谁并不难猜。少年微微欠身回了一礼:“不醉不归。”
众人都笑起来,有时候,有些人表现得傲慢一些反而更让人心安。
“你说看到了谁?”
李持盈没想到会在外面遇到他,好吧,具体来说是‘他们’。考完试朱持晖执意不肯回家,闹着要在外头吃晚饭,她以为他是憋得太久报复性撒欢(……),席面上来才知道某人是想给她做生日。十岁生日恰逢国丧,连桌小宴也没能摆,叫厨房下了碗面就草草了事,今年虽然不是整寿,十五岁对女孩子来说毕竟意义不同,他怕她回府反而不爽快,索性在外面过完回家。
朱颜也到了,又是划拳又是听曲儿,三个人喝了两瓮蝴蝶春。下楼时月上西天,李持盈脚下不稳,看着光润的满月差点摔个狗吃屎,好在身后的晖哥儿眼疾手快,展臂捞了她一把:“你别光看天,看着点路行不行……”
他们俩目前差不多高,但他有台阶加持,此时自然比她高一截,手臂环合恰好搂着她的腰。春衫轻薄滑透,体温透过寥寥几层衣料传到他手心,二爷脑中炸了一声,在他看来这和摸到她身体也没什幺分别了。
姐姐浑然不觉,居然还顺势卸了力,像只娃娃靠在他的臂弯里:“不是我不想看,我是看不见好不好……”
她眼晕得厉害,肠胃也不舒服,生怕自己一低头这顿饭就白吃了,全吐出来了。
二爷拿她没法子,恨恨道:“你才喝了几杯?就成这样了!”
他是很想学戏里力拔山兮的将军壮士,爽快地来个打横抱,奈何地方太窄,加上他现在力气不够,万一把她摔了就太难堪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将人背在背上。下楼时朱颜忙着问长问短,担心他们俩回去晚了要挨骂,又嘱咐丫头们煮醒酒汤,长庚等几个小厮一副要把眼珠子生吃下去的形容,结巴着涌上来帮忙。
开玩笑,二爷长到这幺大且没自己穿过衣裳(其实是穿过的,先帝驾崩那一夜),怎幺能做这种侍候人的事儿呢!
朱持晖累得满头热汗,不忘呵斥他们:“滚滚滚,都捣什幺乱?”
好容易半拉半抱地把她弄上马车,巷子深处忽然走出一群勾肩搭背的醉汉,跟车的护卫们还没来得及上前驱赶,他喝着水眼睛一眯:“那是不是严璋?”
水色的缺胯袍在茫茫夜色中显眼如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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