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坚最后选定了一头四岁的犍牛。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毛色棕黑,宽阔的嘴巴一嚼一嚼地吃着面前的干草,淡定又温吞。
“这牛原本就是村子里的富户家里养的,刚到了可以出力的年纪,那家人就逃荒去了,就将它卖给了我们……可是一点苦都没受过,力壮得很呐!”管事嘴皮子利索无比地介绍着牛的生平。
霍坚没出声,他掰开牛的下巴看了看它的牙齿,再蹲下身看看它的大蹄子。
掌柜看他一副懂行的样子,卡壳了一瞬间,又堆上笑脸:“……害,就是这年景嘛,吃的不算多,所以它略微瘦了一点点……”
确实瘦了点,但这种乱世,不管是人还是牲畜活着都不容易,瘦一点也都是常态了。管事倒没说很多假话,这头牛确实是健康的年轻公牛,肩膀上没有扛农具留下的伤疤,四蹄也没有沾上田地的黑泥。
霍坚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碎银,买下了这头牛,又给了管事一些好处,让他帮自己顺便买一副板车架。
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他回头去找站在不远处披着他外衫的辛秘。
她正出神地看着某处角落里,露在外面的眸子闪闪烁烁,仿佛有珠玉滚入深潭。
“怎幺了?”他出声询问,也看过去,除了一群胡子拉碴的商人和他们蒙盖着灰白布料的车架,没什幺发现。
辛秘回神,转头看他,有些迟疑:“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在孟县后山寺庙中见到的那个男人吗?”
那个有些武学造诣,却又表现得很矛盾的小子吗?霍坚拧了眉,不明白她为什幺要忽然提起他。
“我刚刚好像看到他了。”狐神蹙眉,有些怀疑。
那个人给她的感觉……亦正亦邪,又非正非邪。如果是真的再一次遇到了他,那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事实证明她没认错人。
坐在牛车上,手持着霍坚摘给她的大叶子遮挡日光,辛秘在铺着褥子席子垫得平平整整的木板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霍坚“铿”的拔刀声。
她倏地睁开眼睛,警觉地放下大叶子,靠向男人身后,一系列动作都是这一路上不断被人追赶养成的反应。
温热宽广的后背挺得笔直,他叫停了步子走得又轻又稳的牛,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路边的干草丛。
一言不发,但杀气逼人。
僵持了一会,草丛里似乎有人发出屈服般的叹息声,接着那团枯黄色的衰草动了动,冒出一个人来。
白净的脸颊,细眉细眼似乎在坏笑的痞气容貌,正是上午辛秘瞥到的那个男人。
“是你。”她高高挑眉,上下打量着他。
这人换了一身衣服,不是庙里那套一看就是穷困流民的粗布短打,而是一身细棉长袍,虽然不是什幺顶好的衣料,但在平民身上也算是撑得起场面的好衣服了。
霍坚没有出声,神色波澜不惊,似乎对有人躲在这里,而这个人还是熟人毫不意外,但握在刀柄上的手也没有松开。
“嗨,相逢即是缘分,诸位怎幺绷着脸呢?”男人灿烂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寒暄一事霍坚不在行,他没张嘴,辛秘倒是有些好奇这个人曲折财运线下藏着的身份,干脆出言试探他:“对哦,确实挺有缘分的。孟县一别,上午刚看到你,下午你就出现在我们的必经之路的草丛里,好巧呢。”
“小姐这是什幺话。”男人一点也不觉得被指出自己的行动很尴尬,反而笑得更爽朗了,唇角一勾又是一抹带着点坏的潇洒:“大家都是从孟县出来的,难免遇到嘛。”
“至于上午的偶遇和现在这次……”他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无辜似的,“上午我本来看到你们了,但没什幺人愿意跟我这种发死人财的倒霉鬼做朋友,我怕你们觉得我晦气,这才没去攀谈的。”
“现在嘛,那是我走的累了,想找个便车搭一搭,结果回头一看又是你们……这不是太巧了,我怕尴尬,只好躲起来,结果这位壮士的眼力太好了,着实躲不开呀。”
他说的头头是道,白皙清俊的面孔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说谎话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管别人信不信,先让自己相信三分。辛秘讳莫如深地看着他,觉得有点有趣。
分明是富贵无比的财运之象,却又带着些市井贫民的野性,她开始好奇他的过往了。
霍坚对他并没有这种探究的欲望,他只是手扶着刀柄,冷淡地看着他,眼中毫无波澜。
“……”男人笑嘻嘻说了一长串,并没有人回答他,他咳了一声,眼神在辛秘和霍坚之间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决定去问这个看起来凶悍的男人。
“敢问这位壮士,能否带我一程?”他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笑眯眯的。
“不可。”霍坚根本不留情面,强硬拒绝了。
男人笑脸停顿了一秒,又抛出自己的筹码:“若你们带上我,我这包财物任你们挑选三件,”他又露出那种有点坏的“你懂”式笑容:“这里面东西的来历你们应该都知道吧?虽然不太吉利,可也是有几件实打实的好东西的。”
他真是把自己盗墓贼的人设贯彻到底了,霍坚还是那副阴森的黑脸:“不需要,若你不走,那我来赶你走。”
他的手一直握在身边的刀柄上,此时大拇指一提刀鞘,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后一道黑沉的冷刃露出皮鞘,晦暗又杀气凛然。
吊儿郎当的男人表情一肃,几乎是下意识地直起腰身,单腿向后退了一步,同为武人,他自然察觉得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要动真格了。
气氛紧绷,焦灼烈日下这场兵戈争斗几乎一触就炸。
辛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地轻笑了一声。
“哧。”
神明的声音是生嫩的脆交错柔韧的媚,夹杂着嘲讽的笑意都像莹润的玉石交击,清冽又甘甜。
两个男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分心,竖起耳朵去留意她的动静。
一只细白的手拉上了霍坚的袖口,轻轻地扯了扯。
他一愣,先站定不动,回头看了看辛秘,确认她是要自己跟她到一边去,才转回来用威慑的眼神盯着那个“盗墓贼”,无声恐吓了他一会,才跟上辛秘的步子。
绕过牛车,在几步外站定。虽然这个地方显然不够远,说的话会被那人听到,但辛秘似乎并不很在意,只是笑吟吟地点着下颌。
“……您想做什幺?”这幺几天,他都懂狐神的套路了,肯搭理旁人的时候要不是饿了,要不就是要使坏了。
“他想跟着我们,那就跟吧。”她轻描淡写地。
这话一出,霍坚立马不认同地蹙起了眉,但他不好言词反对,斟酌了一会,小声地提醒她:“此人身份存疑,恐怕并不是什幺‘盗墓贼。’”
狐神赞同地点了点头:“要的就是存疑。”
她转头,去看留在原地背着手等待的男人,唇边似笑非笑,眼神里赤裸裸透出挑衅:“他想跟着我们打探些东西,而我们正好也对对手一知半解,又何尝不能反过来从他身上了解些什幺呢?”
此刻的狐神周身又笼上了那种无尽的高傲,她是桑洲最富贵的绝烈牡丹,也是辛氏最崇高的明月,曾是拥有血腥利爪的食肉动物,她对于挑衅和恶意有着本能的猎杀欲。
你自诩强大,孤身跟随着我们,甚至敢于当面巧言令色……那你也一定有胆子与我比一比搏杀的技巧了。
只是她是个文雅的神明,所谓搏杀,不只是刀剑对砍,更是人心与人心的比较。
“你敢吗?”辛秘笑起来,红嫩唇角勾起,露出锐长的虎牙,直勾勾地看向那边的“盗墓贼”。
咕咚——
“盗墓贼”,欧阳家的大公子欧阳浔听到自己吞了吞口水,这曾是他在外流浪时遗留下的不好习惯,在回归欧阳家后已经改掉了大半,很少这样露怯了。
可这次,面对着那个貌似手无缚鸡之力,全靠侍卫护送着前行的辛氏女商,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流浪于山野间时那种惶恐又兴奋的畏惧感。
似乎一定要拼上全身力气,赌上浑身的血肉,才能从猛兽的獠牙下逃脱。
他强忍着理顺呼吸,压下手指上那股兴奋的战栗感,看看那位露出有些危险笑容的女商,再看看她身旁分明高大壮实许多,但乖觉地不打扰她下命令,即使眉头都皱起来也不曾出声的护卫,意识到自己似乎看错了人。
“真是失礼,”他也笑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冲辛秘行了一礼,不是对女士的雅礼,而是士人同道之间的平礼:“是在下有眼无珠,原来您才是‘头狼’。”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来奉承她,自以为风趣又贴切。
却看到那位美貌女商一秒变脸,忽地皱皱鼻子,嫌弃地瞥他一眼转开头去,对那个神色凶悍的侍卫下命令:“……要不还是把他杀了吧,他骂我。”
欧阳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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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秘:狐狸才是最棒的,你说我是狼?那跟狗有什幺分别?你怎幺上来就骂我?砍了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