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该怎样开头才好呢?
暑假,晚,九点十二分,她,睡衣,沙发上,灯是关的,客厅里只有电视的光。
电视里的画面色调阴暗,也是晚上,时不时有几个白影闪过,主角一行人的车在路边抛锚,此刻正惊恐地四处打量。
一阵冷风吹过。
她伸出腿尝试去够茶几上距离她稍远的空调遥控器,因为懒得下沙发,她一只腿曲着,另一只则绷直了脚尖去扒拉,左手在背后支撑,右手还不忘把剩下的薯片填到嘴里。
电视里的剧情还在继续,到了高潮画面,不负众望地来了个恐怖鬼脸大特写,随着惊悚的效果音渐强,家里的门也传来了咚咚的声音。
在这个时候敲门,真配合。
她想着,放下用未竟的脚不沾地拿遥控器的事业,跳下沙发跑去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约三十多岁的男人,倒八字眉毛,高度数眼镜显得本就不大的眼睛愈发小的可怜,脸上的皮由于过于瘦削而形成了几道向下的纹路,倒是填补了五官留白太多的缺陷。
“婉婉,还在看电视啊。”男人笑起来,纹路让他的笑也变成了一脸苦相。
这是她继父,母亲是忙于事业的女强人,但很热衷于给她往家里塞各种歪瓜裂枣来填补“父爱”。
“家里没个男人怎幺行,婉婉你也是要人照顾的嘛”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眯眯的,可是塞进来的东西非但没起到保姆的职责,还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诸多困扰。她不喜欢,但也懒得跟母亲讲。尊重母亲在家里养动物的自由,她暗暗说服自己。
给男人开了门后,她正准备跳回沙发,手腕却被温热湿黏的东西握住了,意识到这是男人的手,她感觉胃里一阵蠢蠢欲动。
转回身是浓郁的酒气,熏得她头脑发晕,男人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另一只手也准备握住她。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上涌的内容物开始灼烧食道。
好晕,好恶心。
眼前的画面逐渐变花,之前看的恐怖鬼脸渐渐和男人重合,一会儿由分裂多个,蓝黄红绿不停闪烁,它们笑起来,向下的纹路延伸成条纹。
她不停地挣扎,可是挣脱不开,情绪上脸蒙住了眼睛,她开始看不清,手摸到了什幺冰凉坚硬的东西,她抓住猛地向前砸去。
怪物发出了哀嚎,恐惧开始退却,她感觉自己握住了力量。
一下,又一下。
眼前的画面逐渐恢复清晰,她看到男人扭曲的脸,惨痛地五官都团在了一起,眼镜碎了几道裂纹,镜腿衔接处堪堪连着,还挂在他脸上。那可笑的小眼睛紧紧闭着,挤出几条皱褶。
每砸一下,就有鲜红四溅,男人痛地不停抽搐,砰一声,他就嚎一声。直到最后嗓子哑了,只能发出摩擦的气音。鲜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流,他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颤动,在这个时候,他从一脸死气变得格外鲜活。
她却兴奋起来,还击的力量带来莫大的快感,先前的恐惧化为胸腔里燃着的火,那火也不停砰砰,手没停,直到男人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死了……吗?
她有些犹疑,恶魔安静地趴在地上,像是被驯服的山羊,红色的溪流从他体内静悄悄地流出来,恶在逐渐退场。
情绪上头,主使的动作忘记了控制力度,此刻她的手开始酸疼。丢掉了染血的烟灰缸,她去厕所清洗手上的痕迹。手心有些微微出汗,沾着的黏腻的液体也令人不适,之前还嫌弃空调开得太冷,现在反而有些过热了。
洗完手,擡眼看镜子,让她有点发怔。
她甚少端详自己的模样,也不爱在脸和头发上多动心思。她的脸很圆润,塌鼻,厚嘴唇,让她有一种温顺的气质,但吊梢眼配上下三白和浅色的瞳仁中和了这种气质,在面无表情时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
镜子中的自己,仍然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模样。
可是,却又有什幺不一样了……?
兴奋迅速冷却,一个巨大的问题却随之而来。
她杀了人……
要坐牢的吧?
抖了抖,她跑回了房间,翻出了自己的大书包。钱,手机,身份证,卡,换洗的衣服,还有什幺……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却仍然利索地把这些通通塞了进去。沾了血的睡衣换掉,从衣柜里随便扯了一身长袖长裤套上,还有什幺……她拐去客厅从尸体上摸出了他的钱包,这个东西一向喜欢在里面塞满百元大钞,好像因此就能证明些什幺一样。还有什幺……她背上书包,穿了袜子,又挑了自己最喜欢的运动鞋登上,想了想,又压上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带上口罩。还有什幺……
应该没什幺了吧,她关上门。手机支x宝出行随便点选了一个城市,又打开嗒嘀嗒,司机正在赶来。
她没站多久,就坐上了车。
司机也是个男性,通过后视镜看她,殷切地客套了几句,她没细听,只是嗯嗯附和。
她要逃离这里。
在这之前,她想先给母亲打个电话。
滴了几声,是忙音,她等着那串固定的温馨提示结束,没放下手机。
“妈,我上车了,嗯。大概一个多小时到高铁吧。”
“我知道,等下就截图发你,你也太谨慎了吧,每次都要看订单。”
“嗯嗯,到高铁就给你回电话,知道了知道了,挂了。”
放手机的动作微微朝自己内扣了些,她盯着手机摆弄来摆弄去,实际上只是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左右划。
她突然很想哭,她杀了恶,却要成为逃犯,她感到被世界背叛,一种巨大的不公感压迫在她心上,可是她还没想到解决办法。
前面的司机在她挂了电话之后也一路沉默,一路平安。到高铁站了,检票了,上车了,下车了。直到被潮水般的人流裹挟冲出了车站,她都还是浑浑噩噩,脑子一团乱麻。
出了车站,突然耳旁响起了带着气音的小声的话。“帅哥,休息一下不?很便宜。”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靠近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只要三十。”
她无意识地跟着她走,一间小而破旧的旅馆,斑驳的壁纸和泛黄掉渣的墙相得映彰,空间小而逼仄,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都能看出时间流淌的痕迹。
那人离开了。
在这里凑合一晚吧,明天再去找住所,她忍着不适刚坐下,那人又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怯怯地站在一边。
她沉默了,她又开始感到反胃和愤怒。她突然明白了这个人之前鬼鬼祟祟的含义,她的胸腔里又燃起了火,想报复,想把她杀掉,想要火吞噬一切罪。
她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只在脑内想了些内容,看着那个人离开。早晚有天,她会把想变为现实。
而另一个人没走,而是靠近坐在了她的身边,她不知道该怎幺办,僵硬着说:“我要睡觉,你自便。”
“呀,你是女孩。”另一个人讶异。
她是女人,她叫许静婉,而她不想安静,也不想温婉。她很抵触自己的名字,但是又很在意,不想只是随便地取个代号,于是在她想了很久之后,决定叫自己“希望”。这是专属于她的代号,里面的寓意也是给她准备的——纵使世事不如人意,我们总有希望。
至于为什幺那两人都把她当男人看待,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普通的长袖,普通的长裤,可她不得不承认当初买这些的时候,搜索的关键词叫“男装”。为什幺叫男装?这些衣服穿在了她身上,而她是女人,那不就是女人的衣服吗,是谁给了这个社会一种默认,默认为男,令她恶心。而她选择这些衣服,也仅是因为尺码,足够宽大,她不明白为什幺在健康状态下人的体态放在女装里要被标几个x再加上l,也不想明白那些衣服莫名其妙的剪裁和设计,她只想宽松,舒适。
运动装包容她的体重,她有一百三十多斤,零头每天浮动。她很喜欢自己小腹的脂肪,大臂大腿都可以捏到实实在在的肉,这些东西支撑着她,保护着她,能让她灵活自如地运动,也是她力量的源泉。她比体重是两位数的女孩力气大很多,可以轻而易举擡动桶装水,甚至她可以抱起那些女孩,抱着她们走在操场上,她有一种可以掌控什幺东西的错觉。
可以掌控什幺呢?她想起一个过分瘦而娇小的女孩,那个女孩的身高不矮,也有一米六几,她总念叨着要减肥,不然穿不下尺码离谱的裙子,但是瘦的在关节处可以清晰地看到骨骼的形状,她的手臂过于细,衬得关节很大,两条笔直的线上突然凸起了一个圆。那个女孩窝在她怀里的时候,像是小鸟,像是猫……
像宠物,被自己编织的牢笼困住的人,就失去了为人的身份。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抱起她们,自然也就能掌控她们,力量压制是最直观的权力关系。把自己放在失权的位置上,很容易想渴求上位者的怜悯,进而思想一步步自我奴化。
停止了发散的思维,她把目光聚焦到了眼前的人,那人坐在那里没动,手有些紧张捏着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