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姑苏游记(十四)

归刀入鞘,眼瞧暗卫们将那群高鼻阔目的外邦人制住,裴筠庭调转脚步,缓步走向躺倒在地的胡沅。

他嘴里仍在不停呻吟,捂着被狠狠踹过的地方,反复打滚。

裴筠庭见状,毫不留情地擡腿——又是一脚踹在他肩头。

胡沅喝得烂醉,即便因为痛感回笼几分神智,也不敌怒火中烧的裴筠庭。

狐裘被她留在了船上,夜里湖边风大,吹得人衣袂涟涟。分明是一眼单薄的身形,却自有万分夺目的利落飒爽,连胡沅看着都是一愣。

然而她怎会对一个助纣为虐的嫖客有半点好脸色。

“胡沅是吧,名字喊得挺响,敢问是哪个胡家?”她弯下腰,冷语讥诮,“莫非是当年圣上连贬三级,迁出燕京的那个胡?”

他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听到自己的出身姓氏竟被一介女子用无比轻蔑的语气嘲讽,哪还顾得上疼,一手指着她的鼻尖,嘴里骂骂咧咧:“你算什幺破烂玩意!狗娘养的,也配——啊!!”

话还没说完,手指便被劲风带来的玄衣人影生生掰弯。他惨叫连连时,面前少女连眼皮都未擡一下。

“再敢出言不逊,废的就不仅仅是手指了。”展昭松开他,神色肃穆。

与此同时,船舫内的云妙瑛脑子一热,硬是裹着那床厚厚的被子从床上坐起,倾身,奋力攥住燕怀瑾衣袖的一角,如同紧紧抓住她心中那份固执难消的喜欢。

“李公子,”她抿着唇,面色潮红,“我、我有话想告诉你!”

对上那双黑亮的眸子时,他眼中笑意未散,一双细长上挑的瑞凤眼摄人心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云妙瑛脑子刹那间空白,分明是已经打好腹稿的话,说起来却始终磕磕绊绊。

燕怀瑾恢复了往日冷漠的神色,未置一词。

“我......李公子,我知你心有所属,可我、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她努力向心悦的郎君表白自己的心迹,“未来的事谁能预见,但我保证,云氏会成为你官场上最大的助力,无论入仕或——”

他轻笑一声,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因而云妙瑛脸上烧得更烫。

“四姑娘。”他缓缓将衣袖从她手里抽出,声音清醒理智,丝毫没有因为她的诱惑动摇,好言劝道,“我自少时起,便对一人情根深种,多年未减,反同埋在梨树下的陈年酒,越藏越浓。抱歉,事先早已言明,我心中无法容纳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姑娘无需在我身上浪费年华。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燕怀瑾也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连熟悉都算不上的姑娘解释这些。但眼下亲自点破往昔的感情后,才稍稍反应过来,原来这份感情早就不是单纯的喜欢了。

在某些未曾注意到的时刻,他总想与裴筠庭一起填满为数不多的闲散时间,无时不刻想见她,绞尽脑汁想要留在她身边,还有他挣扎数次却依旧只能认输的悸动。

相伴时拌嘴,分别时想念,掩埋的情愫愈演愈烈。

眼瞧旖旎心思被戳破,云妙瑛面上有些挂不住,接着又颇为不甘地试探:“是她吗?你们......你们其实并未兄妹,对不对?”

然而他仅意味深长地撂下一眼,什幺都没回答,犹胜过千言万语。

“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娶妻纳妾吗!现在说容不下任何人,日后难保——”

刹那间,少年人周身的气质骤变,明明还是一样的衣着,一样的面孔,瞧着却使人顿生寒意,目光亦隐含几分戾气:“今日之事,你和云黛璇皆为作茧自缚,玩火自焚。你二人就是扒灰也好,养小叔子也罢,与我何干?若非她开口,这人我救都不惜得救。几次三番告诫,四姑娘全当作耳旁风?”

她被燕怀瑾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后颈泌出冷汗。

“我与她是否兄妹,又与你何干。四姑娘若是不明白什幺话该说,什幺话不该说,我不介意令属下属下手把手教教你。”

撂下一通狠话后,燕怀瑾没关注身后人苍白如纸的面色,左右多余的关心都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早断情根的好。

径直走到裴筠庭身侧,他一手提着胡沅的后颈,再次将人拎起:“女侠,你待如何处置?”

裴筠庭看了眼远处将自己浑身包裹,埋首被褥间的云妙瑛,斟酌片刻,擡步朝她走去。

她对两人间刚刚发生的对话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云妙瑛有权知晓事情原委罢了。

胡沅比燕怀瑾大好几岁,身高反倒差他两个头,故而燕怀瑾一只手就能轻松将他随意拾放。

迫于两人的威压,胡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事情全盘托出,末了,还不忘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梗着脖子说道:“我不过是花了点钱,享受一下......天下男子不都与我一样吗?我有何错?”

裴筠庭骂都懒得骂,本想再给他一脚,却被燕怀瑾抢先。

“啊——!他娘的,我错了!我错了成吗!置于下死手?!”

展昭默默瞥了眼前头的燕怀瑾,缓缓收回手。

胡沅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根据展昭查到的来看,事情远比表面错综复杂。

与云黛璇接头的鞑靼人,正是姑苏城内最大香料铺子的老板,一年前他们盘下这间铺子,替代原来的老板做起了生意——当然,这不过是假象。

鞑靼人与胡人早在两年前便达成了合作,分批潜入大齐的各个城池,扎根生活,显然蓄谋已久。此事仁安帝不可能不知,外邦人与朝臣勾结,在他眼皮底下作乱,自然不能忍。

可帝王想要置人于死地,有的是办法。

而他选择放长线,钓大鱼。

话说回这间香料铺子,瞧着普通,实则背地里会向达官贵人兜售些有助男女情爱的香料。不仅如此,还负责提供场所和胡姬,供姑苏或是闻名前来的贵人享乐。

胡沅便是云黛璇托鞑靼人找的,待事成后,她就会将云妙瑛与外男私通秽乱的消息“无意间”传给云氏的人,不出多时,他们就能在线人的帮助下找到船舫。

至于云黛璇是怎幺知晓这铺子背后的交易,据后来她的交代,是肖徽之前与许氏某位纨绔子弟饮酒作乐时,对方偶然提起的。而当云妙瑛将两人丑事撞破后,肖徽便向云黛璇提议,用以此法解决后患。

恰巧是这一环,让燕怀瑾的人顺利查到许氏与鞑靼人交易的证据。

不过显然,这些皆是后话。

“你姑姑我已命人押送至云府,还有肖徽,他也逃不掉。他们合伙害你的事,想来你父母亲会为你主持公道。”裴筠庭给展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胡沅带走。

云妙瑛还未从情伤中走出来,又听完姑姑想要令人污去自己清白的证据,悲从中来,鼻尖微酸,已是泪流满面。

见眼前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裴筠庭不擅长安慰人,只得学着从前姐姐的样子,简单宽慰几句。反观燕怀瑾,他早就远远躲开,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上,一个眼神都没往这瞧。

云妙瑛心中五味杂陈。

倘若最初她只是钦慕,未贪心的想要独占;如果不是她心存妄念,也不会让云黛璇有可乘之机,更不会险些害死自己。

明知他喜欢的姑娘有可能就是她,却仍不知好歹的想要利用云氏女的身份鸠占鹊巢。

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也难怪他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云妙瑛自嘲一笑,出门前精心打扮过的衣饰早已歪斜凌乱,化好的妆也被泪水打湿,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求而不得是她注定难逃的宿命,除却那日长街上的曜日,她并未在别处望见过那颀长的身影。

他不属于这里,离开姑苏,自己就连他的袖影都抓不住。

月老没有在他们之间牵一条线,他的爱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唯独会在她的面前极尽克制,将爱意留存在心里、梦里,和万万千千的凝眸。

耳边裴筠庭说的话一句都入不了她的耳,云妙瑛呆呆坐在那,良久,木然转头,望向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心中不知是痴亦或是疯。

少女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利剑,足以让所有人敬而远之。手握剑柄的她,冷冽如斯,却教人移不开眼。

那是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芳华。

......

眼见云妙瑛什幺也听不进去,裴筠庭便没再安慰,只让银儿与展昭一块留下,好生将云妙瑛送回去。

二人并肩走出船舫,燕怀瑾不知从何处把狐裘拿了出来,替她穿上。

做完这些,他伸了个懒腰,随后回身望她一眼,月色如积水空明,只见他眉眼带笑,说道:

“裴绾绾,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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