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过往的感觉如白水一样了无生趣,在旁人心中惊天动地,如永世炼狱的噩梦,可在老道士这就是古井无波。
她沿着佛像的手臂走到心口石室处,推开门,里面的人影动了动,影子从带着血腥气的地上窜起来,两臂一张,护住了被气流吓得躁动的烛火。
只见一个一个凹陷进去的石壁上,摆满了长明灯,而很眼熟的是,那盏蓝绿相间的琉璃盏,也在其中。
“师父。”
影子在光亮的围剿下,又躲回了主人身后,蛰伏在地上。
“你已在此静坐一日,可有感悟?”
少女垂下眼,隐没了心中所想,她的影子也恰好的挂在眉梢,给主人打掩护。
“或许快了。”
老道士终于觉得有些意思了,这件石室承载了无数将死之人的挣扎与绝望,在这种地方萌生出来的道,该是个什幺道?
俩人各怀心思,匆匆而别。
灵玑思绪混乱了半晌,明白这样下去只是枯坐,于修行无益,她添好灯油,留住气孔,结束了今日的静坐。
心中一直不平静,缘由在三日前,她连在自己房间柜门栓上的一根发丝不见了,她的房门是不锁的,方便观里的人来找她,平时她在山下预定购置的东西,弄好后也总是直接送进她的房里。
那人以为她会锁,于是暴力弄开,结果发现异样,最后不得不老老实实的安回去。
但她休息的内间是落锁的,那贼人工具不全,没能撬进去,只在锁芯处留下了一道破坏性的凹槽。
对方的行动轨迹一点点在脑海重构,她冷眼看着,墙上挂着一柄斧头,握着朝那门锁砍下去,没砍动,反倒震伤了手,破锁的动静有些大了,贼人只能气急败坏的离去。
灵玑也走到墙边,拿下斧头,她来到房门前,稍稍用力,一阵金石碰撞声后,她捡起掉在地上已经报废了的铜锁与腰间钥匙一起扔掉,换了一把新的门锁。转身去看桌上摆放的清单,物品杂乱的堆放在长而宽大的案桌上,贴着桌边的地方是一张长长的清单,每个送来东西的人,都会在上面写好物品名称和数量。
而中间的一列上,被墨笔划去了。
灵玑笑了笑,翻到背面,同样是密密麻麻的字,这一面俱是人名,那人不知他拿走的东西是什幺人送来的,只按照正面的数列排序,在背面同样划了一道。
这可就不对了。
那人并不知晓,每日晨起,灵玑出门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背面这张纸上的第一行,写下“邱忌情”三字。
她顺着墨痕往下看,只见第一行上写着:京城赵氏巧制。
赵娘子做好了礼物,来送礼了,可那贼人将它抢了去。
灵玑少见的眉目低沉,玉面如裹寒冰,周身冽似萧霜。
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
观音的确慈悲,可并非不会动怒。
山林又欲雨,潇潇风满楼。
东苑,原本备好的礼没了,如此失礼,是她的过错,理应来道歉。都说赔礼道歉,不能空着手去,灵玑捧来了之前周公子送她的木盒。
一来是不能留在她身边用来陷害周公子,二来,她掂了掂手中的木盒,很空,但她的心意全在里面了。
在结束一切前,她需要清场,免得殃及无辜。
才要敲门,鹿泽那张带着面纱的脸就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将灵玑迎进门。俩人在门口闲聊了一会,鹿泽主动停止话题,催灵玑赶快进去。
东苑花草的长势异常的好,它们被护在廊下,不必担心被雨打风吹去。
“道长请在此等候,容奴向我家主人通传。”
“有劳。”
鹿泽为她掀起门帘,客客气气地请她进去,心想今日主子的心情总该好些了吧!
周子至这些日子并不闲,那蠢獠江湖庙堂上下乱蹦,竟也给她歪打正着蹦出几个坑来。姓简的也跟着疯了,密信雪片一样的送来,明显不打算接手烂摊子。
男人已经一日不曾合眼,信纸上最后一字被他写得潦草至极,写完便把笔扔到一边。
“公子昨日可睡了?”
鹿泽发现自家主子自来了道观,每日夜里睡得安稳多了,问起缘由,主子只说风水好,观里风景秀美,鹿泽是立即就信了。
至于风水……仇人墓上,别说睡觉,让他周子至放挂鞭炮他都能再附赠两挂。
男人趴在桌上,看着颇为疲累,信纸将墨水洇下,鹿泽收好,替主子披上外衣。
“灵玑道长来了,就在外面,说是要给您赔礼道歉。”
周子至擡头,长时间的劳累让他神思有些缓慢。她道什幺歉?
不过……
想到小观音可能梨花带雨向他陈情的模样。
啊,好期待。
他颔首,“那就来。”
等待的过程有些无聊,灵玑就站在檐下看庭院正中的花树,这树移不走,春日开的花已经不剩多少了,昔日她想尽办法在这院里种些东西,都养不活,这树到坚韧,硬是在这地界活了。
这下边一丈的石砖,三丈的黄土,种什幺都难。
可自这树扎根了,其它一切也都跟着盘活了,之后再想种些什幺,都不必多忧心,连带着周公子见过的那株金贵绿梅也留了下来。
“道长,我家主人请。”
灵玑收好思绪,再一次进入这件不算陌生的屋室。再进来,还是一样的布置,只是香炉里的香换了。
还有,她往前看,浅色窗棂敞开着,一枝绿梅正探进窗来躲雨,而整株梅树上也就躲雨的那枝还开着花了。是小小的一朵,被室内暖气催开,秀气花瓣竭力包含着蕊,只露出一个小口,内里颜色接近黄,越是往外颜色也就越青。
绿梅见到了梅君,忍不住摇着枝蔓打招呼。
到底稚嫩,比不得花朝见到的那朵。
“灵玑来向公子请罪。”少女捧着木盒,腰线弯折,深深朝内室鞠了一躬。
男人不在外室,按礼她进不得。
“道长说是来当面谢罪,怎得不肯见我?”
男人身着雪白中衣,只披着一件外袍便出来了,他赤着脚走到灵玑面前,头发披散着垂到腰际。
“不敢唐突公子。”
灵玑还是弯着腰,头低低垂着,不曾看面前人一眼。
“不敢?想问道长请的是何罪?”
少女默了默,终是道:“失控伤人之罪,不仅如此,我失礼于公子。”
清泉般的声音越来越轻缓,再后来隐隐带着低落。
“是我修行不够,伤害了公子,是我之过,对不起公子。”
“再然后就是……”
想到那天,她被眼前这人抱了半宿,两条眉毛纠结得要扭到一起,实在难以开口。
“唐突公子,是灵玑的错,不敢隐瞒,也不敢求公子原谅。”
唐突?周子至想起花朝那晚的一巴掌,面色有些难看。“那道长的确得好好赔礼道歉才行,鄙人心小的很,最爱做些得志便猖狂的事。”
见她始终不看他,男人又拿起帷帽戴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
灵玑将手里的木盒递上。“公子的礼,灵玑愧不敢受,还请公子收回,至于这里面……公子若嫌麻烦,可交给择鹿善信。”
周子至明显挑了挑眉,看着这盒子半天想不起来是啥。
算了,应该不重要。
她将手中的木盒放到案上,没注意男人看着她的手出了神。
“手给我。”
灵玑本来都合手站定了,听到男人的话,她下意识看了自己的手一眼。粗糙、微褐,指腹是薄茧,掌心是血痕,她忍不住要把它藏到袖子里去。
“不是要请罪?”
……
灵玑老老实实伸手。
手中的触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也不知这双手的主人都做了些什幺,将那幺一双玉手祸害成了这样。
“这几日做了些春耕农活……”少女更不敢看他了,谎话来得磕巴又为难。观里确实有农田,但基本都雇了贫苦佃农来打理,早已不是需要灵玑亲自动手的情况了,能造成这副模样的是去挖药,这事别人都干不来,她在医术上不似师父有天赋,为了给周公子找到对症的药方,她只能请教了老道士,再自己去挖回来,试错用量太大,沾了泥土的手,自然变为浅褐色。
男人心下有些烦躁,他摆摆手。“可以了。”
灵玑微微侧头,有些懵懂。
“原谅你了。”
就……摸个手吗?她这回彻底将手藏好,心想周公子果然是个大好人。“公子来观里已半月了,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无名观即将闭观关山门,周公子择日便可下山。”
俩人俱是沉默良久,好似没想过有这一天。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灵玑浅浅一笑,安慰道:“得遇公子,因缘幸会。”
菩萨未有再低眉,然则年华不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