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她是我亲姐姐,眼下又与你有何干系?”
屋门半敞,冷风夹着雪花蛮横地灌进来,冻得仅穿中衣的女子打了个轻微的哆嗦。
内榻娇卧的人眼尖儿瞧见,头颅稍稍往慕尘珏的方向偏了偏,丹唇轻启,生怕她听不见似的。
“姬芙,回来罢,我这表姊想是还没听够我俩的墙头,不如咱们再好心教她一会子,就当为她明日的洞房花烛打个样了。”
慕尘珏的翦水秋瞳蓦地半眯起来,极快地往下一撇,浓长的睫毛遮挡住眼眶里心碎的凭据,眼皮擡起时,几点湿气被她锁在了眼底,外人再难瞧见。
中衣女子略带歉疚地向她伏首,转入屏风后,行走间并无不顺。
黎王府曾派过几名教习嬷嬷教授慕尘珏洞房须知之事,是故对于闺中之事,她也略有耳闻,初经人事的女子,没道理下榻后仍能行走如风。
除非……
“违背誓言是我之过,我对不住你,我这一生都将在对你的亏欠中度过……下此决议前,我就与你说清道明,我嫁黎王,是为了救我身陷囹圄的父亲,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倘若有一点旁的法子,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末了,慕尘珏又添一句,“终归是我对不住你。”
榻上女子突得挣起身,瞪眸厉声斥问:“你嫁入黎王府,当真只是为了救姑父?你我青梅竹马,你一低眉一擡手我就知晓你要做甚。我不信连楚陵侯府都救不了的犯人,他一个遭皇帝嫌疑的王爷能有办法。说来道去,你就是怨我不是男儿身,入不得侯府,便早早寻称心如意的下家去了。”
“你怎……你怎这样想!” 慕尘珏倒掘一口气,气息于胸腔里走了岔,回拢不顺竟剧烈咳喘起来。
榻间女子面上斥责,心内却也实打实得爱惜,她朝姬芙递了个眼神,女子会意,斟了盏热茶端给屏风外的慕尘珏,临出去时,榻间女子让姬芙披上她的狐裘。
慕尘珏气息平和一些后,含谢望一眼姬芙,眸子在那雪色狐裘上停了一停,转而对榻内女子道:“你无须作戏气我,就算我俩命里无缘,我也还是你的表姊,这层关系一世都不会断。”
她细心叠好手帕揣入衣袖:“这帕子我收下,上面的小令,我就当是你的气话。”
黎王府的规矩繁多,慕尘珏才上来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底下侯着的婢女们就不耐烦起来,嘈杂声渐大,眼看要闹上楼来。
耳闻榻上女子冷哼一声,肃然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这婚你退是不退?”
慕尘珏将茶盏递还给姬芙,只回道:“归宁后我再来瞧你。”
踏出门之际,榻上女子的回话才悠悠传来。
她道:“用不着了。”
慕尘珏踩在走马廊上,下阶梯时险些失力摔下去,大丫鬟文琴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了把,黎王府的奴婢随后争上来搀扶,硬生生挤走了文琴。
文琴也不恼,淡淡一笑,道:“我送表小姐。”
慕尘珏挥手道:“不用。” 自己领着那一帮子现眼的奴婢黑着脸去了。
孤倚楼中,姬芙将慕尘珏落下的汤婆子摆在矮案上显眼处,以防文琴来找时能一眼瞧见。她褪了身上的狐裘,搭在手腕上送进屏风后。
斜倚在枕上的女子正失神落泪,猝见她进来,信手揩去面颊上的玉珠,哽声凝视她:“你还进来作甚?”
姬芙微垂着桃花眼,双手将狐裘一举,道:“还三小姐衣裳。”
“赏你了。”
狐狸皮毛当世罕见,何况还是这白色狐皮,寻常富人求都求不得的宝贝,就这样被女子轻易送给了府里的奴婢,眼都不眨一下。
姬芙摸上几摸,这狐裘质地比一般皮毛还要雪白柔软,料想定是由狐狸腋下覆毛所织。也不知要多少只狐狸,才能凑齐够做这华裘的狐腋。
这样大的一件狐白裘衣,怕是当朝公主都用不上如此好物。
楚陵侯虽然如今正得圣宠,却也不至铺张到这种程度,料想定是颜家那边送来的。
“杵在这里还有何事?还不退下,真指望我碰你怎的?”
是了,尊贵如玉的楚陵侯府三小姐,怎幺会要一个买来的奴婢的身子?名义上,这个奴婢还是她未来弟弟的待年媳。更大不韪的是,她们都是女子。于历朝历代的须眉眼中,再尊贵的女子也不过是件器物,是临危可拿去作交易的货币。俱是棋子,何谈谁执谁一说?
“三小姐忘了一件事。” 姬芙清清冷冷地站着,身姿不卑不亢。
榻上女子拭干泪水,因这一句略显强硬的话,她擡首,正眼打量起面前的女子来。
只见她身形高挑瘦削,墨发及腰,或因常年劳作的缘故,双手中有微微一层薄茧,纤足约六七寸,未见缠过的模样。
女子打量姬芙的同时,姬芙也在盯着她。
颜倾辞,字令鸢,楚陵侯府的三小姐,广陵颜氏的唯一后嗣。其母乃巨贾颜氏之独女,楚陵侯续娶之正妻。在为楚陵侯诞下一女后看清枕边人嘴脸,毅然决然与其和离,又叫女儿随她的姓,存心让只想抱儿子的楚陵侯吃瘪。
只是颜倾辞的生母颜氏后来人间蒸发一般没了踪迹,她与楚陵侯成亲时,楚陵侯还不是楚陵侯,前朝还未成为前朝。她失踪之日,恰就在关外异族人攻下皇城之时。
一晃多年过去,颜倾辞已然长大,四处打听,却始终不闻其母下落。少年失母,未在颜氏手下养几日,她的性子却像极了颜氏,因又生得姿容绝色,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数御礼乐……皆通一二,颜家对其极为溺爱上心,每月派镖子送来楚陵侯府的珍宝络绎不绝,生怕孙女被苛待一般,又予了楚陵侯数箱金银作礼,为此,对方竟真绝口不提改姓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