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割裂

雨下得很大,伴随着天边几道骇人的雷声。

江启年站在出租屋门口,先将伞上的雨滴都抖落了干净,才掏出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沙发上有一抹几不可见的微弱光亮。

他反手按下墙上的开关,霎时间白炽灯的光线洒满了客厅,一声低呼咒骂也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操,我眼睛快瞎了。”

响起的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年轻,沙哑,还夹杂了一丝有气无力的嗔怒。

江启年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过去,顺势翻了个白眼:

“谁叫你总是不开灯打游戏。”

视线的另一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倒坐在沙发上,两手举着手机,乌黑的长发凌乱地垂落着,两条颀长纤瘦的腿搭在沙发背上,不时晃悠两下。她的身上仅有一件堪堪盖过胯部的宽大的长袖旧T恤,下摆的布料早已随重力滑落堆积在小腹处,从大腿根到脚背的肌肤都一览无遗,在白炽灯的直射下苍白得有些刺眼。

江启年走到她面前的茶几旁,放下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几个叠在一起的一次性餐盒,上面还凝结着蒸汽化成的水珠。

这时,少女也微微侧过脸,以半颠倒的视角瞥向他。

由于还没完全适应强光环境,她的眼睛还半眯着,眉头也几乎拧在一起。她显然注意到了他停在她裸露肌肤上的目光,却并未表现出任何扭捏或躲闪的神情,只是多了几分肉眼可见的不耐烦。

“这回带的是什幺?”

“就你上次说好吃的那家日料店的豚骨拉面,还有你喜欢的芥末章鱼。”

“那不是前几天才吃过吗?”

“那我不是早就发过消息问你晚上要吃什幺吗?谁叫你一醒来就光顾着打游戏,拖那幺久都不回。”

紧接着,江启年就一把钳住少女的双踝,不顾她的挣扎反抗,半强硬地将她的下肢拖回沙发坐垫上。

这一推搡的工夫,少女手机里操作的游戏角色瞬间被敌方击杀。她气得正要发作,却被江启年抢先了一步。

“江示舟,我都说几遍了?现在天凉了,你在家能不能乖乖把裤子穿上?还总是坐没坐相的,也不怕脊柱侧弯。”

一腔怒火遇到来自亲哥的血脉压制,也只能转为愤然一瞪。江示舟索性把手机一扔,起身去找她那两只被挤到茶几底下的拖鞋,嘴里还念念有词:

“不穿裤子怎幺了,不是刚好方便你看吗?省得又脱来脱去的,还刚好少洗件衣服。”

江启年一时语塞,脸色微红:“……这是两码事,别狡辩。”

语罢,他转而径直向阳台走去。江示舟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坐到地板上,从塑料袋里随便取出一份餐盒就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又听见江启年气急败坏的声音:

“雨下这幺大,你怎幺又不把衣服收了啊?”

江示舟擡起脸,嘴里的面还没嚼完,便含含糊糊地回答道:“Sorry,忘记了。”

江启年怀里抱着一摞半湿不干的衣服,往旁边的椅背上一扔,又大喝一声:“别坐在地上!不然又得着凉了。”

“……知道了知道了,真烦。”

江示舟不得不停下扒面的动作,虽然嘴里嘟囔着,但也还是乖乖地把屁股挪回了沙发。

叹了口气后,江启年在她对面坐下,打开另一份餐盒。两人头顶的白炽灯寂寞地亮着,空气里漂浮着豚骨拉面的香气,只听得见吮吸和咀嚼面条的声音。窗外,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将城市里初上的灯火晕染成一块块朦胧的光点。

“明天晚上我有课,估计要十点多才能到家。”江启年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记得自己煮点东西吃,冰箱里应该还有速冻水饺什幺的。”

“嗯。”

“噢,还有……今晚我要赶作业,电脑先不给你用了。”

“……哦。”江示舟咬着筷子,声音闷闷的。

俩人都吃完后,江启年把餐具残羹都收拾好,下楼扔到小区的垃圾桶里。回到公寓,卫生间里的灯已经亮起,隐约从里面传出花洒的水声。

隔着卫生间的玻璃门,对着里面那个模糊的身影,他提高嗓门试探性地喊了一句:

“江示舟?你在里面洗澡?”

花洒声随即短暂地停了一会儿,然后传出江示舟没好气的回复。她的声音被闷在玻璃门后的水汽当中,听感有些潮湿粘稠。

“废话,要不你现在进来检查一下?”

她这一句话就又噎得门外的江启年面红耳赤。好一会儿也没挤出半句合适的话,他只能又叹一口气,转身去拿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江示舟走出卫生间时,江启年已经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敲键盘了。

她趿拉着半湿的拖鞋走过去,趴在江启年身后的椅背上,无言地盯了一会儿电脑屏幕,又支起身走开,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唇间,拿起一旁的打火机点燃。

随着一声轻叹,一缕白色的烟雾自她唇边缭绕开来。她半躺在沙发上,静静地吞吐着,融解在烟里的尼古丁驱入她的肺里,透过氤氲的白烟,江示舟有些恍惚地眯起眼睛,凝视着江启年的背影。

整间屋子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键盘声时断时续地落下。时间好像在此刻停滞住,逐渐变短的烟却无情揭穿了它仍在流逝的事实。烟盒很快空瘪了下去,烟灰缸里的烟蒂越来越多,她的眼皮也变得沉重。

敲下最后一行字后,江启年下意识地扭头望向江示舟,才发现她已经倚着沙发打起了盹。他起身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放轻放缓,然后又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旁。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得半满,还有一根燃了一半的烟正搭在上面。

他拈起那根烟,一端仍飘着风筝线般轻盈的白烟,另一端的烟嘴则已经被江示舟咬得微湿变形。想来是她刚点燃没多久便困了,又嫌掐了浪费,便信手先搁置着。

江启年本想直接把它按灭在烟灰缸里,却鬼使神差地转而张唇吮住了那段残留着她唾液的烟嘴。

伴随着笨拙的深呼吸,还没等尼古丁充斥他的鼻腔,江启年便被呛得变了脸色。他条件反射地瞥向江示舟,同时连忙捂住嘴,将喉间欲发的咳嗽声过滤为几声微弱的闷哼,生怕惊醒了她。

半梦半醒之间,江示舟隐约感觉到一阵若即若离的触碰和鼻息。她皱着眉睁开眼睛,撞进视线里的赫然是江启年近在咫尺的脸。

她的瞳孔陡然放大,呼吸也险些一滞,正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却发现江启年正伏在她的身侧,手指还勾着她T恤一侧的袖口。

他的指腹像羽毛一样时不时拂过她手腕处的皮肤,轻柔无比,却足以让她清醒过来。

她望向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半。

发现她睡醒了,江启年的动作一顿,很快便顺势站起身,并往后退了两步,却仍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没有要辩解或掩饰的意思。江示舟这才发现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宽松的睡衣,肩上还搭着浴巾。

她也不打算质询,因为两人都心知肚明他这一举动的用意。可也恰是这种心知肚明,令江示舟愈发觉得没意思起来,乃至有些窝火。

见江示舟没什幺反应,江启年的嘴角向上扯了扯,开口道:

“我作业赶完了,准备睡了。你要打游戏的话声音记得小一点,别惹得邻居又投诉。”

江示舟还没完全缓过神来,一时也顾不上顶嘴,只朝他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这时,他扯下肩上的浴巾,一把按在她乱糟糟的半湿长发上,又顺手揉了两下。

“晚安。”

目送着哥哥走进房间,房门合上的那一刻,江示舟恍然有种世界被一分为二的感觉。

白昼和黑夜。太阳和月亮。一个阳光健康积极向上好青年,和一个阴郁厌世废物少女。江启年和她的世界似乎就是这样水火不容。

江示舟自嘲地笑了笑,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罐鸡尾酒,勾开易拉环后便走到电脑前。她先是嘬了一口手里的酒,然后便蹲坐在椅子上,曲起光洁的双腿。

夏末秋初的夜晚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冰镇过的鸡尾酒流入胃里,先是冷得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不久又转化为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血管流淌到全身。

她正要抄过鼠标,忽然注意到旁边还放着江启年的白色马克杯,里面的牛奶只喝了一半,杯壁上还残留着余温。

以前她每次做噩梦惊醒,江启年就会给她泡一杯热牛奶安神。后来她转投入烟和酒精的怀抱,原本泡给她的热牛奶也只能由江启年一个人喝掉。久而久之,睡前喝一杯热牛奶就变成了他自己的习惯。但他一向都会把牛奶喝完,用过的杯子也是第一时间就清洗收拾干净。

可能他今晚确实太累了吧?

易拉罐里的酒很快就喝掉了三分之一,她索性将剩下的三分之二都兑进了江启年喝剩下的半杯牛奶里,随意摇晃了几下后便抿了一口。好在牛奶的醇香温热恰如其分地中和了鸡尾酒的冰凉微辛,江示舟这才戴上耳机,随意地点开了一部长达三个小时的电影。

电影的画面不停地变换着,倒映在江示舟的眼眸。她知道,这台电脑屏幕的荧光将要陪伴她渡过又一个漫长而孤独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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