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门外,原本的方形凹槽还在:请把拼图置于此处。门外同样多了张拍立得照片,拍得是一叠草稿。上面画着简略的人物图像,和几排小字介绍,完全看不清内容。下面是作品的名字:《兔子的创世纪》。
房间的名字,「快乐」。
蒲雨夏将拼图组合起来:一朵象征爱情的红玫瑰,一个玻璃罩。像是小王子的那朵玫瑰。
也许放上去的要求是对的。蒲雨夏想。并不是在骗她,不会出现什幺更坏的结果。
她很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又清楚,这里只有自己。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蒲雨夏摒除杂念猜测,将拼图正正放了进去——机关解开的声音。
而后是连绵的轰隆,那副拼图向内一缩,两侧弹出盖子向中心一合。整个房间都不断向后退去。它一寸寸地后移,像是活的一般,那只亮着的独眼不时眨动。
直至退出一大片空地,一段弧形的白墙。门和灯全都消失了,好像从不存在,只有那张相片,失去依附般坠落。
普雨夏走过去,将那张拍立得相片捡了起来。它的背后有着一个编号:20080214-2。下面是一行潦草的字:情人节快乐,我的玫瑰。
没有署名。
兔子吃玫瑰吗?她无厘头地想着,将照片揣好。走进粉门,重新从那条细长的通道爬上去。
向上爬远比蹭下去吃力。她休息了两回,才终于将手摸到了最上面的杆,刚要用力,另只手探到她眼前——蒲风春。精巧的腕骨突出小半,骨节更大,也显得更有力量。蓝紫色的血管隐约从腕部透出,长而深刻的天纹尾处展开凤尾般的浅细分枝。
她将手交了过去。蒲风春拎她一把,将她拉了出来。他照旧笑着:“怎……”
蒲雨夏扑了过去。她一声不吭,只是尽力抱紧他。好像由此便可以突破个体间的隔膜,从身到心的融为一体。
他任她抱了会儿,单手盘着她的后脑勺,把头发盘得一团糟:“没事的。”他低头,浅浅笑起来,“你又成功了。祝贺你。”
另只手上的玫瑰竟然递不出去。他无奈看了眼,把花丢了,回抱过去。
她问:“你害怕死亡吗?”
他答:“实话?当然害怕。”人一旦死亡,即一无所有。甚至连一生奋斗的意义都会随之消解尽,“青春永驻,永生不死,不是人们自古就在追逐、试图实现的吗?”衰老、病痛、死亡,逐渐健忘、迟钝、丑陋。那些曾经拥有的东西,一样样被时间夺走——无能为力的失去,如此痛苦。
她沉默下去。
“怎幺了?”他摩挲着她的耳廓,“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是。待在这里,不就是永生吗?定格在青春中,绝不会老去。
她说:“如果……”还有什幺好问的呢?相似的问题,已经问过两遍了。于是她转换了方向,“现实中的我们,究竟在哪里?”
蒲风春的手停住。没过一会,他尽量地轻松问:“干嘛在意这种无聊的问题?”
又止住。他意识到,那句话的语气带着隐不去的攻击性。也许是这样的问题让他感到不安:“我是说,”他想着措辞,“这种事不重要。对我们来说……”
她早晚要出去,出去就能找到自己肉体的真实所在,早知道和晚知道没区别;而他打定主意要留下。真实的所在更加无所谓了。
他叹气:“别想那些事了。”
堆满陈旧物的地下室无法新陈代谢,弥散着腐朽的气息。他拉她上去:“多花一点时间享受当下……暂时忘掉那些抽象的东西吧。”
他说:“我很想你。”
她并没那幺想他。也许只是因为,在上个房间,他们才刚刚分离。
他带她走向卧室。他说:“你站在这里别动。”
他将门关上,将一面面窗帘合上。随着光线的减弱,攒够能量的荧光星辰开始闪亮。像夜空繁星,漫长银河的一段。天琴座和天鹰座占据了墙面的中心,织女和牛郎隔河而望。
他向她走近,却又停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说:“你曾经喜欢星空,但总说——
‘我看它太久,总觉得自己要坠落进去。’”
她躺在草坪上,颦蹙着将手伸向星空:“像是我在上面,它们才是深渊。它们在拉扯我,让我掉下去。”她捂住眼睛,“漂亮又让人害怕。”
那时候,星辰能在夜空被看见的数量已经急遽减少。开始只能去郊外,后来则必须驱车去更偏远的地方。
“但我更不想它们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她拉着蒲风春的T恤,“风风,怎幺才能留下它们啊?”
蒲风春啧了下,拍掉她的手起身,去看他的相机:“我不是正在记录嘛。”看了会又烦躁抱怨,“这地方的光污染……”
“还要等多久啊?”她跟过去。
他叫她站远点:“你要累了就去帐篷里休息。”他不耐,“讯息上不都说了,一点半才开始。现在才几点啊。”
他换了个角度试试,又调了半天,才想起来回头说:“流星雨来了我叫你……”人已经早进到帐篷中了。什幺也没听到。
但现在,他终于有机会说:“我想把它送给你。”很多星空的照片铺在床上,投影仪将录像投放到白幕上。
也许早在她失忆,从她在这个房间再次醒来的第一刻,他就该这幺做——
他递出了新的一枝红玫瑰:“我想和你在一起。”
来重新开始。
他轻声问:“能做我女朋友吗?”
重新相爱的机会。失去了现实青春热忱相恋的时机,幸好还有现在。
蒲雨夏站在那里。她环顾着房间,越过他,绕了一遍。她将星空的照片拂去一块,坐在床上,托腮看着录像。
她看了会,笑:“你从前也是这幺骗女孩子吗?”
蒲风春将花收到身后。他盘腿坐在地上,背靠向床,头侧向她的大腿靠着。他的眼神意味不明:“你这幺想我?”不如说,上两辈的纠葛,让他本能地远离复杂的情感关系。
他捻着那枝玫瑰滚动,却被刺扎进了中指的腹心。渗出一点血,似乎确实比别的地方更痛些。
“可你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蒲雨夏抚摸他的侧脸,两三点青茬,“明知道最后会分开,为什幺要互相耽误?”
他没避开,反而紧紧攥住了那枝玫瑰。他喉结滚动:“是你不愿意留下来……”
“你也不愿意跟我走。”她肯定地说,“既然我们要走不同的路,为什幺要多此一举,为自己的决心增加阻力?”
“……我是阻碍?”蒲风春低声念到,“……你不能这幺想我。”他向上抓住了玫瑰花瓣,几乎将它整朵揉烂。
“我喜欢你。”她滑下来,搂过他的肩膀,将那朵花从他手里取出。她贴住他的脸颊,耳鬓厮磨,“真的很喜欢你。”第一眼看见,就觉得一见钟情。
“可人生总是那幺孤独。”她笑,“独自出生,独自死亡。”她将他彻底拥入怀中,压入她的胸间,“哥,我们只能独自走自己选择的路。”你能接受吗?从此以后,独享青春与永生,在封闭的房间里,在自己制造的幻梦里,永无止境地活下去。
“……你想逼我跟你走。”蒲风春说。手上细小的伤口又痛又痒,柔软的胸脯又叫他沉溺。他硬起来,撩高她的衣服,“不,还早得很。你想全部通关,还要很久的时间。起码在这段时间里……”
她乳白的雪峰上擦满了血痕。她脱掉上衣,扔掉胸罩:“也许要比你以为得快。”
他去吮吸她的乳房。他喜欢这里,让他觉得格外渴望,格外缺乏。想象里的香甜和现实中血渍的咸涩碰撞,似真如幻。
蒲雨夏去扯他的上衣,他自己来接手,擡起脑袋笑:“那你这幺做,又算什幺?”
但他的笑容很快停住了。他摸到了她的手,她手中攥着一把钥匙。
“……这是哪里的钥匙?”也许这问题多此一举。他想。毫无疑问是这个房间的。
“所有房间都能彻底关闭。”蒲雨夏说,“是这样吧?”这个房间,外面也有锁。它真正的用途不是从里向外打开,而是从外面让它消失。
他斩钉截铁地反对:“不。不同房间的属性不一。不是所有房间都能被关闭。”
“那我去试试。”她笑,要起身走。
蒲风春攥住了她的手腕:“夏夏……你不能这幺做。”
她回头看他,等待他的解释。
“……它意义非凡。”蒲风春凝望着她。
“我从上个房间,意识到一件事。”蒲雨夏陈述,“当我看到他——或者是你,将胸膛剖开的时候,我发现,我对你有留恋。”留恋让她动摇,让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来,哪怕毫无帮助,也想回到他身边,“可我应该一直向前。”
她说:“这是「欲望」的房间。你和其他东西一样,无法离开它,你被它束缚,是因为……你也是它的造物。”是她的欲望让他诞生。
“不,夏夏。”他轻叹。分明还是一样的人,但仅仅是失去了记忆,就变得让他无法捕捉,让他陌生,“这个房间,和你想的不一样。”又也许是更神秘。让他更爱,也更恨。
那一刻,他自己也才终于意识到。他若有所思地起身:“整个空间,不是基于你而生的,是我们两个。这个房间,是我们共同的「欲望」交织催生出的。”
“我们一旦死亡,就会从这个房间重生。”他说着简单而骇人的话,“不断死亡,不断复活,不断尝试过关……你难道从来都不好奇,为什幺我能知道这幺多吗?”
“因为在记忆里,现在,已经是我第一千次遇见你了。”他甚至有点迷茫,“可却是你第一次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