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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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服刑人员刑满释放后,能正常生活吗?能的,理论上是可以的。

只不过,你会在出狱后被当地公安局列为重点监察对象,当辖区内发生案件时,会以例行审问的理由随时家访。

只不过,你会在国家公职考试失去资格,甚至会影响到直系亲属的政审成绩。

只不过,你会在面试大型企业时被拒绝,因为你提供不了无犯罪记录证明。

只不过,你会在想要旅行的时候经过高铁飞机场时,被工作人员带走亲切问候一番。

所以你看,出狱后能正常生活吗?

能的。

理论上。

柏一拿着驾校的缴费单坐进出租车,跟司机讲过去南池北路后,倚在后座看着手上东西。

当初第一次报名的时候,还不懂当天的照片就会被放到驾照上,带着眼镜就去拍了,因为这事,驾照出来那天,柏安看着那照片笑的前仰后合。但尽管如此,依旧没能消耗掉柏安对他能拥有驾照的羡慕程度。

“这是...大学趁假期考驾照吗?”

前座司机突然开口,柏一正走着神,下意识看向倒车镜,“啊...?”

司机和他对视一眼笑了笑,“我看你不像高中生,应该是大学生吧?”

听见这话,柏一神情有些局促,喉结滚了下,敷衍的笑了笑,没应声。

“怎幺没高考完就去考?”司机还在自来熟的随口问着。

是了,男孩子高中毕业后,意味着十八岁了,成年了的第一件事,就是拥有自己的驾照,柏一当时也算是跟上了潮流。

而现在,出租车在塑料工业厂子前停下,柏一看着那明显的岁月痕迹,门口的厂名招牌都因风吹雨淋掉落的七七八八了,默默心下沉了几分。

还有半年就三十岁了,所谓的三十而立,或成家,或立业,自己怕是都赶不上了。

主营塑料工业的公司在临城并不少,但专营的却并不多,柏一路过铁锈的大门,沿着绿荫走着,顺便给吴煊发了信息。

其实柏一有很多其他的选择,去做金融售后,或者传感器的售前,再或者其他跟金融IT相关的行业。毕竟他以前的大学是个中外合办的大学,教育体制与方向就注定着他的同窗好友有不少都选择了创业。

只是,柏一不愿意让别人为难,一个有案底的人,进了正经的金融公司出了事儿,再牵扯到别人,到时候说也说不清。

于是就答应了吴晨,一是为帮他的忙,二是也给自己点时间考虑以后。

考虑...在柏安世界里的,自己的以后。

吴晨这公司因为经营不善,厂子虽然占地不小,但大部分的厂房都租赁给了别人,四个区如今也只有东边的三区还在从事着塑料工业的活。

“柏哥!”

远远地就见一个戴着安全帽的高个儿男人朝自己走来,柏一擡手挥了挥,“煊子。”

“哥!”吴煊也是个自来熟的性格,笑眯眯的揽着柏一的肩往前走,“正好到了一批货,我正卸着货呢,我先带你上我办公室歇歇。”

柏一点点头,随口问,“你这还得亲自卸货?”

吴煊不好意思的笑笑说,“现在搬运工跟以前不一样了,可金贵了,一天要两百块钱,我寻思货也不多,就喊着工人一起搬了得了。”

柏一表面没说什幺,但心里想着,这幺大个厂子,销售运输都做,结果连雇佣搬运工的钱都得考虑,看来吴煊之前说的厂子要倒了不是夸张。

“哥,我也不跟你扯虚的,一个月五千块钱,包食宿。”进了办公室,吴煊也没啰嗦,估计着那边搬运的活正忙着,直接拿了抽屉里准备好的合同递给柏一,“要是不用宿舍,就一个月六千。”

话说到这儿,吴煊之前聊搬运工时的羞涩表情又出来了,“就是...我这儿厂子看着大,活不多,人也少,所以柏哥...就可能...记账,发票,压车,都得干。”说完把合同往柏一面前推了推。

听见这话,柏一反而松了口气,接过合同翻了翻,又觉得没什幺好看的,就掀到最后一页,拿了签字笔边写着边说,“六千不少,我反正也没什幺事儿,活多点也无所谓。”

吴煊像得了个大便宜的样子,喜滋滋的说,“那哥,你要不明儿就来上班,挺突然喊你,这半个月工资我给你多结点。”

柏一也跟着笑笑,把笔帽盖上,合同递回,“行。”

吴煊领着柏一去了准备好的办公室,又大概带他转了转仓库,正准备去食堂参观的时候,工人那边来了电话,柏一就主动说有机会再看吧,就让吴煊先去忙了。

等柏一拿着一式两份的合同转身走时,吴煊看着柏一挺拔但些许落寞的背影,想起他哥之前的叮嘱。

“你柏哥一看就不是那默默无闻的人。”吴晨隔着探视间的钢化玻璃,拿着话筒对着吴煊说,“那眼里有劲儿,不是你哥我这种俗人能有的,咱俩就借个地儿让他歇歇。”

吴煊懂他哥的意思,考虑了下开口,“那我给他一个月一万?让他给我看办公室打印材料?”

吴晨蹙着眉摇摇头,“就给他正常工人工资,活也跟你一样,啥都干,缺少人手就喊他。”

吴煊心里嘀咕着,这是帮人忙,还是顺便压榨别人啊。

大概也看出来吴煊的心思,吴晨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老神在在地说,“辛苦了你柏哥才呆得住,咱俩帮不了他,让他呆的安心就行。”

吴煊回仓库的时候想,他哥应该是看错人了,什幺眼里有劲儿,明明就是普通罪犯的模样,浑身没点朝气。

“能关进临城监狱的,能是什幺好货。”吴煊嘟囔着,又冷不丁想起自己哥哥也在里面,擡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觉得劲儿小了,利索的又是一耳光扇在同一个地方。

按理说,刚进厂子一天的人哪能有独立办公室,但吴煊这厂子空旷的跟个鬼厂似的,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个空厂房拼出来的办公区,

柏一走进自己的工位,想着先把吴煊刚才说的事儿给他办了。

这塑料原料的价格,跟那汇率似的,一天一个价。上个会计活干的不利索,耽误了几次吴煊给人回复的时间,前两天被辞退了。

柏一看了一会儿电脑上的价格表,大致有个整理的思路后,就见手上微信不停弹出。

手机是柏安买的,微信是柏安申请的,所以这会儿能让他这半智能的手机震动的,也只有那位律政佳人了。

柏一带着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温馨笑意划开手机。

【图片】

【我们律所的咖啡,雀巢,三块钱一条的那种,抠门的钱叔。】

柏一能想象到她一副嘴刁的模样,撇着嘴嫌弃的吐槽咖啡,想了想给她回过去,【嫌弃就少喝点。】

“跟女朋友聊天吗?”

耳边突然的音量,柏一一愣,看向身旁工位坐着的女生,是吴煊介绍过的,好像叫沈媚,是个刚毕业的学生。

柏一把手机锁屏往桌上一放,淡淡回,“不是。”

沈媚是个外向的性子,也不怎幺在乎柏一的语气,“哦,我看你笑眯眯,还以为是你对象。”话说完见人没应她,又瞥了眼柏一,“你单身吗?”

柏一听见她前半句,刻意压了下唇角,不耐烦的结束对话,“嗯。”

而那边柏安又很快的回复过来,【我不!就要喝!喝穷钱叔!】

钱叔。

钱航。

也算是自己的恩人吧,毕竟是自己当初的辩护律师,柏一看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报表,咬紧了几分后齿,服刑的七年间,除了柏安,也只有他来的勤了。

柏一想到钱航来看自己时,聊天的一些细节,神色不受控制的紧绷,又看了眼微信,莫名有些坐立难安。

*

直到柏安走进谈话室前,还是不断考虑推演这案子辩护方向的可能性。

李顺因为一起聚众斗殴事件,被告故意杀人罪。不算太猎奇的案子,酒吧后街两拨人殴斗,不巧的是,出了人命。

而这案子一开始的辩护方向,是地方律师强调的正当防卫,但被驳回没有被接受,也因此,李某的父母通过中介找到了陈钱律师所。

在看过卷宗后,柏安想到新的辩护方向,有两条可行性是最高的。

首先,被害人周某的致死伤并不是李某所导致的。

也就是说,在当天昏暗的酒吧后街,人员混杂的场景中,李某只是参与伤害周某,并没有杀害,所以可以往否定故意杀害,而是故意伤害方向走。

其次,群殴结束后,李某主动投案,积极供诉犯罪事实,这样就已经构成自首情节,那幺因此,可以考虑从轻或减轻处罚。

只不过这样的话,还是和委托人的诉求有一定差距,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是,李某是累犯,也就是李某曾经有过犯罪行为。

这也是为什幺一开始,李某想要强调的正当防卫被驳回的原因。

柏安把自己的想法和大致思路跟面前的委托人说清楚后,补充开口,“我不太支持您这种中介来做委托人的,因为我个人还是建议直接跟他父母讲会比较好。”

委托人带着理解的笑点了点头,“谁家孩子遇上这样的事儿,父母还有心思管别的啊,我跟他们家熟,也签了代理,柏律师跟我说就行。”

柏安心里默默付排,二十多岁的人了,马上三进宫,父母哪是没心思,估计是懒得管了吧。

“那赵萌你去打授权和代理吧。”等赵萌离开谈话室,柏安把面前咖啡往委托人身边推了推,“您喝咖啡,稍微等一会儿,打印很快的。”

等待过程中,柏安把需要的材料又详细的跟委托人说了一遍后,强调道,“最重要的是拿到李顺之前所有案子原告的谅解书。”

“有了谅解书就能证明没犯罪吗?”

委托人这话说的让柏安皱了眉,但她没多想,只当委托人嘴快,耐心解释道,“这二者没什幺必然关系,李顺这案子会被卡就卡在有案底。”

话音刚落就见委托人若有所思的缓慢点了点头,柏安当他明白了,伸手准备拿起咖啡。

于是就在一切顺利时,那句如鬼魅般的话在宁静的谈话室原地炸起。

“柏律师,你哥哥,就是十年前轰动全国的临城弑父案主人公吧。”

一瞬间,如万千蝼蚁自脚底攀爬而上,带给柏安浑身战栗与震嗬不已。

像是坠入冰窖,周身阴冷,又像是升入高空,全身无实感的虚浮。

赵萌已经走进来了,正在反手关门,柏安胸腔剧烈起伏,但语气却在极力压制,尽量如常的对着似笑非笑的委托人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幺。”

柏安不用回头就能听见赵萌逐渐走近的脚步,那是潘多拉一丝丝拉开魔盒丝带的声响。

委托人似乎已经预料到柏安的否认,无甚在意的接着说,“怎幺说也是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还真狠得下心。”

强烈的喉头窒息感,让柏安已经不足以遮掩的住了,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也不够支撑她清晰的思路,憋出一丝场面笑容站起身,“不好意思,我没懂您的意思,如果没什幺其他要说的,先失陪一下。”

“当初也是这幺给他辩护的吗!”委托人的笑意不见,从沙发上蹭地起身,音量带些刺耳的对着柏安说,“他没有故意杀害,只是顺手捅了几刀。柏律师,当初也是这幺说的吗?!”

赵萌手里捧着打印机刚刚出炉的合同,看着几步之远的两人对峙的场面,没听懂委托人话里的意思,但足够机灵的把合同快速放下,转身离开,在关上门前,听见了委托人带些愤恨的最后一句,“甚至为了消他的死刑,你竟然恶意编造自己的亲生父亲!”

在这句话过脑子前,赵萌紧紧关上门,反手扣着门把手,整个身体倚在门后。

像个命案现场监控的路人,把真相是假守在身后,然后下一秒,就和刚从陈连办公室走出来的钱航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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