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故人叹

对入住齐王府后的第一位客人是韩逋韩丞相这件事,燕怀泽始料未及。

虽然纯妃十分信任他,韩逋亦属于齐王一党的重要人物,但燕怀泽对这位丞相有敬重,有佩服,却独独没有亲近与信任。

亲手为他沏了杯热茶后,燕怀泽直切正题:“丞相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韩逋当下并未搭腔,似乎正斟酌该如何开口,端着茶杯的手也悬在半空,迟迟未饮。

直至茶水微凉,才听他悠悠道:“三皇子和圣上,估计已经知晓我与你母妃联手做的事。有关情蛊一事的个中关窍,连我都无法确认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于我们而言,算不得是好消息。”

燕怀泽闻言蹙眉:“何以见得?就因为那日......”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随即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对三弟出手我尚能理解,可您与母妃为何几次三番的要把阿裴牵扯进来,甚至想杀她。”

“......”

“夺嫡,势必要踩着数百人的尸体走到顶峰。我既踏上这条路,自然是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神情和语气皆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但我绝不希望看到自己是踏在他们的尸体上过去的,无论是儿时的情谊,亦或血脉相连的亲情,我都不允许自己这幺做。”

韩逋沉默半晌,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王爷,如今咱们无路可退。圣上的心思谁能猜透,谁又能保证他是否会对你和娘娘出手。”他将半口未饮的茶盏放在桌上,力道有些重,盏底磕在木桌上,发出闷响,“纯妃娘娘事事都在为你考量,且你我皆瞧得出圣上有多倚重和属意三皇子。她对裴筠庭出手,一是不想你为情所困,耽误大局,二则是为制衡三皇子。”

“倘若要我杀了阿裴和三弟才能坐上龙椅,那我宁弃之。”

“王爷,慎言!”韩逋怒斥其态,“你这幺说,就不怕娘娘因此难过失望吗?”

他冷笑连连:“那是母妃的愿望,并非本王的志向。我固然想与三弟争个高下,向父皇证明自己,却不是非要成为储君,甚至坐上龙椅。”

“你以为这样想,三皇子继位后会好心到放过你吗?”韩逋那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几乎与纯妃如出一辙,“当夜他敢找到丞相府来,不仅是在警告我,同样也在警告娘娘和你。他根本没打算手下留情,你亦明白,对敌人的心慈手软,便是对自己的残忍......王爷,望你三思!”

“韩相。”

房门外挂着的风铃在此刻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像跃入江水的鱼,冲破表象的沉静后,再次陷入无边的静谧。

燕怀泽缓缓擡眼,收起了往日润玉般的温和,眸光深沉:“我有眼睛,人也不傻,能觉察你与母妃的关系,自然能看出他是怎样的人。燕怀瑾是我朝夕相处,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你——”韩逋被他一番咄咄逼人的话语气得一噎,同时也在为话中的内容心惊。

燕怀泽很少露出带有锋芒的一面,大多数时候,他在外人眼中是谦谦公子,是温和有礼的。只是触及逆鳞,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概是觉得他朽木不可雕也,韩逋没再多说旁的话,茶都未喝完便起身告辞。

人走茶凉,无人知晓他内心的煎熬。

自从裴筠庭被乌戈尔重伤清醒后,燕怀泽便没再见过她,一是因为愧疚,二则是因找不到合适的表情面对她,面对燕怀瑾。

即便坏事做尽,却依旧不想在她心中留下不好的一面。

她会受伤,有一半原因是由他造成的,是他任由母妃和乌戈尔联手,若非如此......

风铃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那是某年裴筠庭送予他的生辰礼物。

物是人非事事休。

思及此,燕怀泽不禁长叹一口气,哪怕有几分意兴阑珊,也仍端出棋盘,企图以往常的方法寻求内心的平静。

......

飞鸿杳霭天涯,日近黄昏,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斑驳。

燕怀泽趴在桌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无人前来打扰,故也无人叫醒他。

他动作极缓地坐起身,呆滞的凝视桌上只下到一半的棋盘,似乎尚未从那个美好的梦境中走出来。

他梦见自己在钟粹宫的梅树下睡得很熟,醒来睁眼时发现裴筠庭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他,面容甜美又憨态可掬。

只见她朱唇轻启,唤他阿泽哥哥,挽起他的手,央求他陪自己下棋,还信誓旦旦地说今天一定会赢,而燕怀泽笑着答应了。

然而才堪堪落下一子,眼前瞬间换了副景象。

彼时模样尚年幼的弟弟,正拉着燕怀泽的手,不停朝前奔跑,脸上尽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头顶是大片大片,难以形容和记忆的云朵,

他们一直都未停下,少年的精力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一大群侍候的宫人面露惶恐地追在身后,生怕两位金贵的皇子殿下出了什幺闪失,唯独这两位殿下自己毫不顾忌。

直到跑上宫里最高的城楼上,一行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我要做——大将军!”不过十岁左右的燕怀瑾,个子还未拔高,双手撑在阑干上,朝远处高呼,眉眼间满是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我要做她的,盖世大英雄——”

燕怀泽瞳孔骤然一缩。

当残梦从臂弯飞走时,泪也随之垂落。

回忆里旧时的场景疯了一般闪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眼泪肆虐决堤,一颗一颗,坠入身下锦袍的花纹中,晕染出一小块痕迹。

淮临,阿裴,若我们还能再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①

多年来隐忍不发的情绪在此时姗姗来迟。

为何人与人一定要走到这种地步呢,为何他们始终不能维持曾经的模样,一如母妃头上的白发,即便用再多的方法去挽回,皆无济于事,皆是徒劳罢了。

......

......

日子如流水一般在眼前逝去,纵然发生诸多改变,一切依旧有条不紊的继续前行。

近些日子燕怀瑾很忙,裴筠庭也无从知晓他究竟在忙些什幺,偶尔从旁人口中听闻只言片语,倒没真的放在心上,因为不论如何,燕怀瑾都会抽出时间来见她,风雨无阻。

她进宫的时候也愈来愈少,闲余之时,除去对远在边关征战之人挂怀,以及裴瑶笙的身孕,另一桩要紧的事,便是她的书院。

陆时逸和玉鼎真人没能寻到哥哥,却有意想在燕京扎根,她觉得这也算个不错的选择。

其实之前早在偶然的机会下,她就从玉鼎真人口中得知陆时逸能文会武一事,裴筠庭抱着怀疑的态度试探过他,结果令人十分惊喜。

于是在他出宫后,裴筠庭立刻邀他前往茶楼一叙,正式询问陆时逸是否愿意到自己的书院来做教书先生。

闻言,陆时逸颇为意外地扬起眉头:“二小姐的书院?”

“是。”裴筠庭强调,“此乃我自己的主意,与侯府、燕怀瑾皆无关联。你若不肯,我亦不会勉强半分。”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对她创办的书院很感兴趣,详细询问细节后,终于点头:“可以,工钱你随意开,我唯有一个请求——”

“什幺请求,你尽管说,能满足的我一定满足。”

陆时逸浅浅一笑,身上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散去些许:“把玉鼎这家伙带上,随便给他安排个活打杂就好。”

裴筠庭有些懵,望向玉鼎时,玉鼎也在望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道:“......行,这倒没问题。”

“那便好。”陆时逸轻点了下头,而后话锋一转,“对了,倘若哪日得空,二小姐不妨去三殿下的书房看看,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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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欧阳修的《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译文为:我斜倚孤枕想在梦中见你,谁知道梦没有做成,灯芯已经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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