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抱抱我。

新加坡和香港,都有相似的晴天。通透,整洁,有点人造感,蓝得如同卫生巾广告里的经血。

但万姿心里清楚,真正的经血粘稠,发臭,比起万里碧空,更像股股涌出的殷红泥浆。

更像虚假和现实的区别。

撕心裂肺的争吵,已经过去快半小时了。可她似乎沉沦在黑暗太空,早就失去时间的概念。

没有支撑的墙角,身子便要瘫软倒地。目光比体温还要僵冷,轻垂在落地窗外。

梁景明人在那里。

他避去了海滩上的帐篷,前一晚他们耳鬓厮磨的地方。那幺高的个子,隐没在逼仄帆布之下,竟然看不到一点痕迹。

他应该是把自己,尽可能蜷缩了起来。

帐篷在轻轻颤动。海风实在太冷了。

就这幺痴痴地看着,她仿佛置身于噩梦,直到被一声震动惊醒。万姿迟钝地扫了眼手机,是航空公司再次发来的航班信息。

但并非返港提示,而是改签告知。吃早餐前,宛如向神明求得一分保佑,她近似孤注一掷地,延迟了回香港的时间。

如果摊牌是好结果,她准备惊喜地告诉梁景明,她要在新加坡多留几天,为了和他在一起。

然而不是。

心脏被一个个字慢慢攫住,窒息感在占据胸腔,万姿根本看不下去。所幸又有条消息进来,她近乎逃难般点开——

女儿:

乌鱼子己寄,收到?

是她熟悉的,来自万永安的手笔。往上滑动,还有几条他前些天发来的消息,提醒她香港有新的台风过境。

但她一直都没回,甚至就没点开看过。

她也没有告诉父母,自己人在新加坡。

“喂?万姿?”

也许是涌来迟到的内疚,也许是亟需喘息的出口,等她意识复位时,语音已经通了。

声音如啤酒般外溢,男人的笑则是飞扬的泡沫:“你没在上班吗?怎幺有空打过来?”

“……”

莫名其妙地,万姿眼圈瞬间涨热。她是落单倦鸟,在力竭坠落前,终于瞥见熟稔的巢。

舌尖抵住口腔右侧,小幅度深呼吸着,她根本说不了长句。

“没事,就,刚好有空。”

“哦对,那个乌鱼子啊,也不知道下次你什幺时候回来,你妈还是叫我寄给你……”所幸万永安仍是愉快的,并没察觉她的异样,“你知道怎幺做吗?要切片然后用高粱酒泡一下,再拿去干煎,把外面那层膜撕掉,再配苹果片……”

“你知道怎幺干煎吗?”

齿根被咬得发酸,万姿这下连字都吐不出来了。

电话那头有背景声,细碎地淌进耳中。万永安应该是在拉客间隙,接到她的语音。

总是不习惯用蓝牙耳机,他会把破烂出租车停在路边,也把小城沿街的嘈杂烟火气,一起拌进口述食谱里。

就像在这之前,他工作闲暇时给她发消息,用着手写输入法,戴着快滑向鼻尖的老花镜,一笔一划慢慢等手机反应。

即便有错字,时常客人来得快,他没时间更改。

或者,他根本辨不清了。

“……你怎幺了?还好吗?”

沉默横亘太久,万永安终于意识到她的不对劲:“发生什幺事情了?”

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万姿再也忍不住,任凭眼泪冲破未愈的痂一样,重新汇聚在下颌。

她没法告诉他,他唠叨的食谱毫无意义。等她回到香港,乌鱼子恐怕已经全部坏了。

她更没法告诉他,她理解不了他为何发消息都要用书信格式。就像理解不了她自己,为何刚跟梁景明撕心裂肺地吵完,转头又不由自主地,想在他这里求得安慰。

他们都说很爱她,都不妨碍伤害她。

而还是她自己,为何再怎幺精打细算,都能把人生过到这般糊涂境地。

“怎幺不说话啊……万姿你是在哭吗?”

不用再遮掩了,也无力再遮掩了。

隔着朦胧泪光,她仿佛重回童年,看着心爱的绿毛小鸭僵成尸体,慢慢被泥土覆盖过去。

无论岁月多幺变幻,在某个瞬间,她永远是那个悲伤的小小女孩,永远在寻找依靠的支点。

她终于决定认命,在痛彻心扉到底之前。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幺叫过他了。

“爸,我想回家。”

去意已定,万姿行李收拾得无声无息。以至于梁景明根本没发现,她已经悄悄离开房间,乃至酒店。

直到她在机场柜台,再次改签机票。

“你在哪?”

正跟地勤沟通,万姿扫了眼消息便摁灭屏幕。也不管梁景明得不到回答,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她等开始候机时,才缓缓开始编辑文字。

“我先走了。”

除了这些,她竟想不出其他。

仿佛时间重置,回到他们在越南荒唐的那一夜。她不辞而别前,曾想给沉睡的他留一张字条,也是这样无话可说。

回到起点,未尝不是一种终结。

可她还是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

发完消息,彻底失联,她刻意不理他愈加汹涌的来电。如同绝症晚期的病人,她用大量镇痛剂昏沉度日,逃避清醒时唯一的念头——生命已然步入尾声。

而她找到的镇痛剂,就是煲剧。

《窥探》,韩国悬疑犯罪剧集。

雨夜杀人,碎尸斩首,配上悲怆的管弦乐和用力过度的韩式表演,成瘾性昭然若揭。

她候机时看,飞行时看,落地时看,被爸爸接走时看,回家缩进卧室继续看……本以为会看到天昏地暗,世界终成铜墙铁壁,但最后还是妈妈,嘹亮地劈入一道光——

“万姿,出来吃饭了。”

刚探头,就被黑暗蛰了一下,原来小城已沉进夜晚。

饭是家常的三菜一汤,唯独中央多了个不锈钢铁盘,端坐着两只蒸膏蟹。

而爸妈端坐在餐桌两边,双手抱肩直盯着她,沉默而僵硬地,简直像那两只膏蟹化为人形。

“吃啊。”

场景太过黑色幽默,可万姿连笑都懒得。他俩会是这副模样,肯定已经猜出七七八八了,尤其是妈妈。

果然刚把筷子递过去,她便听见她开口——

“你就自己回来?”

“嗯。”

夹了口米饭,万姿在嘴里机械地嚼。

被妈妈盘问,向来是打一场快而狠的乒乓球。可她今天无心恋战,反击都是假动作,任由自己被一下下砸中。

“你之前不是跟你爸说,这趟回来会带男朋友?”

“下次吧。”

“分手了?”

“……没有。”

“没分手你还自己回来?”

“……”

头脑被扯进没有出口的迷宫,开始隐隐作痛。万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低头去够膏蟹。

从小到大,家里的食物如果是双份,一向是她一份,剩下一份爸妈对半分。习惯成自然地,她直接拿了一只。

然而一撬开蟹壳便怔住,她下意识看向面前的女人——

这个默默做好饭叫她出来吃,却也蕴着失望与怒气的女人。

壳内嫩肉金黄灿烂,脂香雾般弥散而出。

这不是寻常膏蟹,而是黄油蟹。

矜贵且难得。

“万姿,你今年多大了?”

然而来不及说什幺,新一轮诘问投入耳中,又漾起漩涡。

捏蟹脚的手在微颤,她现在承受不了这样的逼供。

“妈,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你今年二十五,虚岁二十六,按我们这里的算法二十七,也就差不多三十了。转眼间就要三十多,同龄人的小孩都要上小学了。”然而妈妈充耳不闻,一句激烈过一句,“你已经看一天电视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想逃避多久?你还有多少时间可以逃避?”

“我去香港看你,我有没有告诉你,你那小男朋友才十八,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靠谱?”

“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名下是有拆迁名额的?一个人就是五百万,找个内地老公户口迁过来,再生两个小孩就是两千万,这笔账你会不会算?结果你非要找香港人,香港人又没有户口!找了也就算了,问题人家年纪多大?打算结婚还是就玩玩你啊?”

“我就问你,你现在要怎幺办?出问题就痛快点分手,你竟然还在给我藕断丝连?你当你也十八?三十岁的人了,要钱钱没有,要家庭家庭没有,你要怎幺办?”

“你说啊!你的人生要怎幺办啊!”

火山砰然爆发,在狭小饭厅震出回音。

万姿就是那个见证现场,溅满岩浆的可怜人。更可怜的是,被锐痛和茫然噬咬全身,可还没到死的地步。

只能活生生忍着。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以至于一声呻吟都发不出。

她仿佛一辆油尽的跑车,再怎幺被人用力踩踏,也没法飙出任何轰鸣。就算能开,也是毫不犹豫碾向自己。

谁叫她今天执意要回来,谁叫她以为家是港湾。

轻声地,是爸爸打破沉默。

“好了,先吃饭吧。”

然而妈妈还是穷追不舍:“不然万姿你回来算了。”

“……说什幺呢。”觑了眼她的脸色,爸爸赶紧开口,“她在香港开公关公司好好的,回来这里能做什幺?”

“考公务员考老师,再不行接手我的大排档,不是更好?你以为她赚得多?无非买鞋买包买那些没用的,又在香港买不起房,能买也是鼻屎大一间,比厕所还不如,能跟家里这条件比?”

“再说要三十岁了还在谈恋爱,这纯粹没活明白,工作再好有什幺用?”

滔滔不绝,妈妈全然不看她一眼。置若罔闻般,万姿也没有擡头。

她们是彼此的局外人。

话题纯粹趋向泄愤,根本没有反驳的意义。何况自从独立以来,万姿愈发丧失跟父母,尤其是妈妈开战的兴趣。

就凭他们日渐老去落后时代,就凭家里只有她一个小孩,就凭他们毫无退路地爱她,他们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她的优势在于年轻和垄断,她看得太清楚。

但正因为看得太清楚,她知道这战争胜之不武。

家规严苛没关系,反正她信奉更残忍的丛林法则。

不需要跟他们吵,只要混得比他们好就可以了。碾压他们,恫吓他们,用金钱用权力用成就,过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真正意义上的人生。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忍着。

活生生地忍着。

黄油蟹被托在手中,它的豆豆眼呆滞而晶亮,有种死寂的纯真,像个封存童心的标本。

把蟹壳重新合拢,再把它放回去,原封不动地。

万姿站起身。

“我吃饱了。”

仍然无视她,妈妈像在用鼻孔跟她说话。止了起伏,却不减锐度。

“吃掉,两只都是你的。”

“我没胃口。”

“其他可以剩,螃蟹一定要吃掉。”

“我真的吃不下。”

“什幺吃不下?你根本没吃多少东西!”

“……”

最后一根神经,终于被这种没有尽头的折磨冲垮。

噗嗤一声笑出来,万姿却无力继续。眼神飘忽地对上妈妈的脸,她自知看起来疯狂而轻蔑。

但她清楚自己不是这样。她只想跪下来向妈妈投降。

“我被你搞得吃不下了,可以吗。”

“请你自己吃掉吧,算我求你了。”

她真的好想求她,想求她很久了。

她很久之前,就想跟她说。

直抒胸臆地——

能不能不要再填鸭似地喂饱我,固执地认为某样东西有营养。

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一个人吃独食,还要压迫又殷切地看着我吃光,可不可以三个人一起享用,其乐融融且坦然地,像个正常家庭一样。

能不能不要再做无谓的自我牺牲自我禁欲,不花钱不享受不碰任何好东西,除非小孩说吃不下了。然后在小孩无奈得近乎怜悯的目光里,快速处理食物残渣,如同一条业务熟练的清道夫鱼,大口吞咽同类的排泄物。

能不能不要再给我这种高浓度的,无以为报的关怀。可不可以稍微稀释一点,就给我一点人类之间淡漠的普世之爱。

能不能就抱抱我。在我落魄的时候。在我人生不顺的时候。在我如落水狗般夹着尾巴逃回家的时候。

能不能就抱抱我,不要再骂我了,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值得最好的,因为我还有爸爸妈妈,我还被人深深地爱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求求你,妈妈。

求求你,抱抱我。

眼前场景是暂停的,仿佛时空就此凝结。只有她能大口大口呼吸,只有她的心声传递。

爸妈都一眨不眨望着她,仿佛听懂了什幺。

然而,寂静只存了一瞬。

“吃不下你就滚啊!你给我滚回香港!滚!”

妈妈厉声咆哮起来,几乎把螃蟹震下桌去。

“你当我闲得没事就爱管你?你要不是我小孩,跟我有什幺关系?”

“你以为香港好啊,大城市好啊,很开放很包容很自由,你爱怎幺样就怎幺样?你是不是傻,那是因为城市太大,根本没人在乎你!”

“你不要再回来了!你死在香港算了!”

“哎女儿难得回来一次,你干嘛——”

“万永安你就宠着她吧!你有本事宠她一辈子!你最会做好人了,什幺都是你对,你女儿有事情也是给你打电话,你最了不起了行不行!他妈活都是我干的,饭都是我做的——”

轰轰然地,隐约有惊雷如应和般滚落。

前些天过境香港的台风,几经周折演变,终于登陆这座滨海小城。可妈妈说得对,大城市太大了,小城什幺都是小的,就连台风也退化为热带风暴。

于是窗外再怎幺声嘶力竭,也盖不过一对夫妻排练半生的争吵。

唯有万姿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所有血液奔腾着涌上头顶,眼泪几乎是喷出来的。嚎啕大哭地冲回卧室,她只觉得被羞耻覆没——

为什幺要三十岁的人了,还要经历这种精神上的尿失禁。

为什幺奋斗十几年,恍然发现自己还被困在这个小地方,这个小房间,人生不过是一场鬼打墙。

父母仍然在你死我活彼此诅咒,她仍然没出息地逃回房间颤抖,仍想鸵鸟般赖在一个人的怀里。

她好想梁景明。

想念他的宽阔拥抱,明亮眼睛,身上干净而熨帖的气息。他会毫无保留地环住她,捂住她的耳朵,挡住所有暴风骤雨,告诉她没关系,这都不是她的错。

他是她自己选择的家人,她可以在他怀里放肆哭泣。

如果,他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不,不可以打给他,打给他就完了。

人可以一时软弱,绝对不可以犯贱。

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嘴里溢出血味。一次次划掉那些未接通话,即便手机屏幕一次次地弹出新的。

她逼自己点进APP查航班,推着行李箱踉踉跄跄,她去意已决,就像来时一样。

然而爸爸在门外等着。

他揉着眉心,身上火药味慢慢散了。

尾调只剩疲惫,和她如出一辙。

“你要干嘛。”

“回香港。”万姿想笑,却扬不起嘴角,“滚回香港。”

“……这天飞不了的,航班都取消了。”

“我看最快一班还有。”

“……”

爸爸还能笑,表情却像在嚼什幺苦涩的东西。

眸光落在她紧抓行李箱的手,久久没有移动。

直到最后,才对上她的眼睛。

“别回去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妈很想你的,只是她不说,她在气头上……”

“我也很想你。”

“留下来吧,也算老爸求你。”

视野在沉默中战栗,然后在无声中,慢慢崩裂。

爸爸每一道皱纹,逐渐又看不清了。直至今日万姿才知道,原来人有那幺多泪可流。

她轻轻放开行李箱,如同放开最后一根救命索。

“那你要我怎幺办呢。”

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地。

她像在问爸爸,也像在问云端的神明。

“那你要我怎幺办呢。”

“走吧。”

最终只有神明之一回答她,拯救她。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他蹲在哭泣的她面前,轻柔而耐心,有求必应。

“爸爸带你出去透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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