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门前,戒备森严。
这里被叛军重重把守,瞧着已然成了他们新的军政驻地,师杭根本无法靠近,于是她静心细想——爹爹一贯重责,最后关头他定会亲赴前线督战,而城中有一处要塞最难攻下,唯若此处失守,才能算作全城失守。
思及此,她立刻朝着南谯楼的方向奔去。
记得上一回登南谯楼,还是去岁的二月十二,她及笄前的最后一个生辰。
师伯彦任徽州路总管之职七年有余,为政勤,为民实,故而年年到了那日,城中百姓都会顺借“花朝”之名为总管小姐祝寿。姑娘们赏红时,会在师府外的花枝上用红绳系满五色彩笺,簪花时也会偏爱挑选师杭所钟爱的茶花。每年花神祭后,师伯彦还会着人在花神庙外,以自家名义领放二百一十二盏花灯祈福。
去岁,华灯初上之际,他又一次领着女儿登上南谯楼。
“富贵浮云,俯仰流年十五载。”师伯彦眺望远处璀璨夺目的河景,突然感慨道:“阿筠,明年此时你便及笄了,想来也该有个决断了。”
师杭不解,只听师伯彦又道:“南台御史福信为其幼子福晟提亲,不知你意下如何?”
春寒料峭,夜风阵阵。师杭一手稍阖窗扉,一手拢了拢肩上的烟紫色织锦毡斗篷,静默好半晌才道:“婚姻大事,女儿不敢妄言。”
下人都在阁楼外侍候,他们父女之间何须讳言。师伯彦清楚女儿的脾性,负手回身,宽慰她道:“原该教你阿娘同你说,但她似乎对那福晟颇为满意,所以为父想先听听你的真心。”
她的……真心?
闻言,师杭摇了摇头,露出些许茫然神色。
师伯彦见状,慈爱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无奈道:“女儿家,最难的便是这一遭。我与你阿娘当年是少时情谊,水到渠成,如今自然盼你也可顺心遂意。我原想让那福晟与你多见几面再议,可现下的局势……唉。”
他虽为一路之长,手中实权却少。朝廷提防汉人,先头准许汉官担任总管正职,但很快又下令在每路另设一位蒙人官员为副职达鲁花赤,再设一位色目官员为同知进行牵制。数年来,师伯彦处处受限,连一城吏治尚不能整顿彻底。如今天下大乱,他身在徽州,最最忧心挂牵的正是那远居大都宫廷的元帝。
倘若主上不辨是非,焉谈吏治?这些年来他上了无数道折子恳切谏言,可惜从未有过回音。原只当陛下朝务冗杂,然而前两日也不知怎的,他从前的许多奏章竟从丞相搠思监处被打了回来,师伯彦展开细细一看,八个朱批大字如同数九寒冰迎头倾下,一腔护国卫民之心几近透凉。
“僭越失职,一派胡言。”
匡正君失本就是臣子职责所在,偏他被扣上了失职的罪名,真是盖世谬论。师伯彦将折子拿给可信的汉人同僚看,人皆长叹劝他道,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子都快被各地上谏的折子给淹了,上也无用,徒惹祸患,往后还是不上为妙。
吾不知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师伯彦曾希冀元帝有朝一日愿意重用汉臣,召他入京,现下他终于明白了,汉人与蒙人永无可能平起平坐。他的力量太有限、声音也太微弱,天南海北雪花一样的奏折片片飞入京城,皇帝漠然不理,最终只消融剩下忠臣良将的斑斑血泪。
“……阿筠,为父此生所求,眼见着便要付诸东流了。”
窗外浓墨似的河水渐远渐不见,师伯彦这一句话几乎泄尽了平生意气,说罢仿佛连背影都佝偻了几分:“师家殚精竭虑多年都未能于大都立足,福氏一族却长久扎根在那儿。你跟他去了,若能过得快活,倒也不算爹爹此生无能透顶。”
这厢,师杭扬起小脸,一双潋滟杏眸在沉沉夜色下显得愈加灿然生辉:“如此说来,爹爹对他十分满意?”
“算不上十分满意,约有七分罢。”师伯彦坦言道:“他父亲曾与为父共事多年,其人刚正可信,家风不俗。而那福晟也早有雅名,十二考中进士及第,勉强称得上与你相配。”
师杭沉吟片刻,颔首道:“爹爹这幺一说,女儿倒想起幼时曾见过这位公子几面。”
“那时咱们两家亲近,往来颇多。”师伯彦叹道:“后来福大人调任扬州,未几又驻守金陵。难为他们父子俩还惦记着你这个小丫头。”
最后这句其实带了些酸醋味。自家闺女玉雪可人,福信第一眼见了便嚷嚷着要认作义女,他儿子也总跟在后面唤什幺“筠妹妹”。这幺些年过去,原以为山水不相逢,哪知他居然还不死心,当真要聘下阿筠给他儿子作媳妇。师伯彦愈想心中愈不快。
“那位福三公子生得好相貌。”师杭缓缓开口,忆及福晟,他在徽州时应是舞勺之年,品行举止初显端倪:“公子脾性温和却不失气度,才思敏捷又勤奋苦学,唯独处事之法,有时过于刚直自负了些……”
师杭说完,顿了顿,最后道:“观之,可称君子。”
听闻这句评价,师伯彦还有什幺不明白。他肃然问道:“阿筠,你当真思定了?”
河上星星点点的花灯已然远去,只能隐约瞧见些微茫的烛光。师杭思罢,确定这是桩绝好的姻缘,即便不是尽善尽美,相信她嫁去后也有本事过得好。
于是,她复又点点头,坚定道:“爹爹,朝廷将天下百姓分为四等,咱们汉人南人是最低等。而福家出身唐兀,不仅未曾看轻女儿,还诚心求娶,想来是值得托付的人家。这一年来,任谁上门提亲您都回绝了,唯有福晟是您与阿娘替我筹谋好的。‘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便是他对女儿并无情意也无妨。”
师伯彦听着前头还觉得句句有理,听到后头不由失笑道:“你又怎知他对你并无情意?”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与师杭:“这信是福晟亲笔所书。他家虽富贵显赫,还不至于让我们师家舍女攀附。只不过他信中写明,若有幸娶你为妻,无论后嗣,此生绝不纳妾。这才是为父真正看重他的地方。”
师杭接过信笺,展开细细阅过,心中大定。
自古,男子一妻多妾皆是寻常,尤其是富贵之家。正所谓“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爹娘情意甚笃,方才成了这世间少有的伉俪,可轮到师杭自己,却不敢奢求这般。
她原想,若今后的夫君只爱她一人,她便同心相待;若夫君舍不了弱水三千,那她也不会将他放在心上。过日子罢了,谁又一定离不得谁呢?爹娘教她读书习字,知理明义,不是为了让她囿于深深后宅处处围着男人转的。
可现下,见了这张纸上挥洒的隽秀笔墨,师杭突然愿意试着期盼将来。
许是怕双方长辈觉得冒犯,又许是怕她见了觉得孟浪,福晟于信中几乎没有直述任何对她的所思所想,大半内容都在问候她的爹爹。
除了一句。
他言,令爱小娘子胜月之皎,仆倾慕已久。
似有缕缕温热自纸上融进手心,远方那位少年郎赤忱的情意,她竟然能够感受到。
师伯彦看着女儿面上压不住的羞色,忍不住打趣道:“这小子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倒腆着脸求他父亲要一张你的画像,你说,为父该不该给?若不给,定要被早早记恨上;若给了,只怕他此后相思成疾啊!”
“爹爹!”师杭羞得忙用帕遮脸,难为情道:“您莫要允他!女儿……还没答应呢。”
此言太过违心,师伯彦听了当即开怀朗笑。而师杭几乎要恼,她再也待不住了,转身便推开阁门快步出了南谯楼。
往来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那时,如练月华将少女的窈窕身影短暂勾勒于层级而下的木梯之间,美人扶栏,春风拂槛,恰是一幅月下瑶台的好景致。可再令人感怀的景致,终究也不能长久。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世间姻缘自有份定,连天烽火是不会为一对小儿女脉脉难言的情愫而休止停息的。
师伯彦目送女儿离去,心底哀情难抑。盼只盼日子过得慢些、再慢些,怜惜余下数载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