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年天灾不断,江南人食人。
白秋意被派去衢州赈灾,跟着她的,是白不悔。
一路过去,饿殍遍地,偏偏白秋意这个人面冷心热,是个见不得人间疾苦的性子,好几次忍不住救人,都被白不悔拦住了。
“主子你身为贵女,从小锦衣玉食,自然温良天真,只是其他从小在泥沼里摸爬滚打、讨生活的人,你不知道她们为了活下去,会下贱到什幺地步。正所谓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白秋意皱眉看她,“不悔,那你说,为富不仁,是什幺意思?高高在上的人,要吃人的时侯,更凶狠恶毒,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喝你的血吃你的肉,还要你感恩戴德。”
白不悔的黑色瞳仁微动,说不出话驳她,白家的人,一个个都像是菩萨转世一般,善良到不像世家豪门该有的样子,在永安城里都是个异类。
但是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行善须得制恶,好人只有比坏人更坏,才能好好活下去。
因为,兔子是没有资格怜悯狼群的。
到了衢州,白秋意在城内城外开仓放粮,白不悔往白粥里加了半桶的水和观音土,跟来的世家姊妹一脸震惊看她。
反倒是衢州知县宋离鸾没反对,替她解释道:“真正要饿死的人,是不会在意粥稀,也不会在意里面有沙子的,活下去就够了。赈灾的伙食太好,难免一些吃得上饭的人,来滥竽充数,反倒让吃不上饭的饿死更多。”
白秋意看向白不悔,眸色难明,边关衣食住行都不坏,也轮不到她这个白家的副将学这些东西,虽然她比白不悔大几岁,但似乎,白不悔比她更像姐姐。
远处,传来小女孩的哭泣,白秋意扭头去看,见一个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小姑娘,捧着碎碗在地上哭,衣服上也粘着米粒和掺了土的糊糊。
白秋意盛出一碗粥,朝她走过去,刚蹲下身,就见那个小女孩掏出一把刀,朝白秋意心口刺去。
“你们这些人,都去死,去死!”
白秋意闪躲不及,被划伤了手臂,也不肯手里的粥撒了。
一群人奔过来,白不悔劈手夺下小女孩手里的刀,反剪住她的胳膊。
白秋意将手里的那碗粥交给其他人,捂住流血的手臂,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急急地对白不悔道,“不悔,别伤了她。”
小女孩目眦欲裂,不住地叫着:“你们这些人都该死!该死!拖欠我阿娘的工钱,还把我阿爹和阿弟卖给人牙子,你们这些吃人的贵女,怎幺不去死?都去死啊!”
白不悔的手顿了顿,下一瞬,刀就架在了小女孩的脖子上,不顾白秋意的阻拦,一刀下去,小女孩瞬间不哭不闹不挣扎了。
白不悔像是杀鸡一样,把喉咙喷血的人扔在地上,走向了白秋意,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侯,那把滴着血的刀,直直地捅进了白秋意的心口。
白秋意惊诧地看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倒在地上,血不住地从伤口涌出,染红了她的一身白衣。
白不悔轻易不笑,而今笑着看她。
“秋意,想要杀你的人,我杀了。你,我也杀了,你只能是我杀的。”
说着说着,她竟然流下两行泪来。
白秋意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指尖带着血,想要替她擦泪。
“不悔,你别哭......”
白不悔却像疯了一样,“啊——”地惨叫一声,一把推开了她,目不转睛看着地上血流不止的人,又哭又笑,疯了一般。
“白秋意,我身上这幺脏,你千万也别想太干净。”
周围的人见她发疯,像是看见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美艳又疯狂,无数人尖叫着四散逃离,留下的人,一时间谁都不敢靠近。
白不悔的语气发恨,明明在笑,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白秋意,你凭什幺不染尘埃,凭什幺干干净净一身白?凭什幺置身风波里,又在水火之外?你别坐高台,你要掉下来。你这幺好的人啊,就该和我一样坏......”
她说着说着,大笑起来。
周围看的人,却听出她的绝望和悲怆。
因为,在这里,再也不会有,比她哭得更凄惨的人了。
白秋意的伤太重,嘴角也开始不住地呕血,宋离鸾先反应过来,颤抖着上前,要去替她止血看伤势。
谁知道,白不悔见她上前,一把把她推倒在地,怒吼道:“滚啊,你们都别碰她!都滚啊,都别碰她!”
最终,她再也笑不出来,大哭着,把满身是血的白秋意,紧紧抱在了自己怀里。
白秋意似乎真的不怪她,擡起手还要替她擦泪,奄奄一息,声音弱到像是在喘气,离得远一点点,就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幺。
“不悔,别哭。我知道你是李凤眠的人,我死之后,你也要好好守着边疆,界碑旁的那棵胡杨树下,我埋了一坛女儿红,原本打算你娶夫的时候挖出来,现在提前告诉你,你别告诉大姐,也别告诉秋夕,你一个人留......”
带血的手指,还没擦去她想擦的泪水,就无力垂落。
“啊——”
白不悔又是一身悲怆凄切地嚎啕,眼泪流下时,胸口窝着的心头血,也跟着喷了出来。
白不悔的血,落在白秋意的白裙上,点点盛开的红梅一般,又渐渐被白秋意自己的血融成一片刺眼的红。
白秋意已经断气了,白不悔擦干嘴角的血,还有脸上的泪,抱着还没有彻底僵硬的人,站了起来。
她就那幺抱着白秋意,一直走一直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彻底疯了。
宋离鸾,还有几个人,在她身后,战战兢兢地跟着。
白不悔知道她们听得到,冷冷道:“回去告诉李凤眠,答应他的事,我已经做到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欠他什幺。”
宋离鸾,白不悔,还有跟着的其她几个,都是李凤眠养出来的刀,有几个还是一起长大的。
宋离鸾听了她的话,眼珠子转了几圈,有些讪讪,“那你要去哪儿?”
白不悔没理她,抱着白秋意回了院子,给她洗了脸,擦干净身上的血,又给她换了一套干干净净的白衣。
原本想抱着她跳崖或者投河,可是想到她还有母亲姐妹,到底是舍不得她、陪着无依无靠孑然一身的自己、死无全尸。
不知道她还做了什幺,白秋意的脸不再是死人一样的青白,红润的,鲜活的,像是睡着了。
白不悔做完一切,凝望着她,本想要笑一下,一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
“白秋意,地狱太冷,我陪你一起。”
说罢,也举剑自刎。
她恨世家豪门,恨到恨不能食其骨啖其肉,却独独不恨白家的白秋意。
所以,我亲手杀了你,再用杀你的人殉你。
也不枉,你昔日真心待我。
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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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凭什幺不染尘埃,凭什幺干干净净一身白?凭什幺置身风波里,又在水火之外?你别坐高台,你要掉下来。你这幺好的人啊,就该和我一样坏。——惊竹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