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马车穿过宫门的时候,沉重的钟声从上方钟鼓楼中传来,声音绵长良久才消失不见。
宋凌舟身对前方,头却朝侧向,他的眼睛一直放在周画屏身上没有移开过,但周画屏浑然不觉。
与刚上马车时恍惚的模样相比,此时的周画屏神情平复许多,但她脸上仍残有哀怆,就好像钟鼓楼里的铜钟,即使不再发出声音但仍会因为撞击的余痕颤动不已。
两人间如此近的距离让宋凌舟清晰感受到这份颤动,心脏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出去皇宫进入闹市,嘈杂的人声透进车厢里,这才将周画屏从情绪中拉出来。
周画屏稍动了下脑袋便发现宋凌舟正在看自己,眼神说不出的奇怪,她回看过去:“你为什幺这样看着我?”
宋凌舟移开目光,几次想要擡眼但最后还是垂落眼帘,嘴唇略微抽动几下,似乎有话难以说出口。
“公主和怡妃娘娘是什幺关系?”宋凌舟问。
发出的这句问话和他方才的艰难表情不太吻合,其实他原本想知道的是周画屏和赵游光之间发生了什幺,但当话到嘴边,渐渐升起的一种惭愧感挡住了去路,让他只得换个问题。
听到问题后周画屏暗松了口气,宋凌舟问不出口的话也是她不想被提问的问题。
周画屏:“你看出来了?”
宋凌舟点头。
见到周玉岚扑到周画屏身上时他就觉得奇怪,她们这对异母姐妹之间有不一般的亲昵,后来怡妃支开他要单独和周画屏说话,他就更确定周画屏和怡妃关系不同寻常。
周画屏也没有隐瞒,说起了她和怡妃的过往。
“怡妃是我的人。”周画屏说,“怡妃最初是一个妃子宫里的宫女,如你所见她容貌过人,而在满是女人的地方这点最容易招来嫉恨。有天她被人用刀指着差点毁容,是我救了她。”
“她要报恩,而你正好在宫中缺一个耳目,所以顺势把她安排到皇上身边?”
“...嗯...”
周画屏突然放低音量,仿佛羽毛落在水上,泛出隐约涟漪。
宋凌舟又问:“你信得过怡妃吗?”
恩情可是样在危难时铭记、在安逸后会凭空消失的东西。
周画屏对怡妃的信任倒很是坚固,点头时没有半点犹豫:“信得过。我可不止保住了她的脸,还救过她的命,三年前她生玉岚时难产,是我护住了她们母女二人。”
之后转头看向宋凌舟,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是替我担忧,不过不用,怡妃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周画屏说得笃定,宋凌舟即便不知道她的底气从何而来,也不由地安下心来。
“如此便好。”宋凌舟说。
聊完怡妃,似乎没有其他合适的话题,车内氛围才流动没多久就又冻结起来。
宋凌舟和周画屏现在所在的位置与公主府还有段距离,两人一路无话,沉默蔓延开来,带着难以言明的压抑。
有时候过于安静不是一件好事,安静的环境容易使人胡思乱想,周画屏坐在马车里,又想起刚才在宫里遇见赵游光的情景,马车缓慢前行,她的眼中缓慢升起一层薄雾,等到公主府门前时,宋凌舟已经看不清她眼中神色了。
此时太阳西沉,是该用晚膳的时间,梨雪早在府中为周画屏和宋凌舟备好饭菜,但周画屏回到公主府后却没有要用饭的意思。
“我有些累,想先回房间休息,晚点再吃。”周画屏说。
宋凌舟停在饭厅门口等周画屏先进去,听到这话后不由擡头,周画屏没有看他,留下话后转身离去.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宋凌舟没有开口挽留也没有迈步追去,仿佛周画屏在他无法抵达的彼岸,而他突然失去了勇气。
宋凌舟走进厅中坐下,默默拿起碗筷开始用餐。
梨雪从不上桌,今日却一反常态搬来一张圆凳坐到宋凌舟旁边,还拿起勺子给他盛了碗绿豆汤。
梨雪将碗递到宋凌舟手旁,试探地看过来:“驸马和殿下在宫里遇到什幺事了吗?”
不是事,是人。
“公主在宫里遇到了赵将军。”
“啊,怪不得。”
亲眼看到周画屏因赵游光失魂,宋凌舟已经非常难受,又从梨雪这里再次感受到周画屏对赵游光的在意,他心中一窒,不自觉将手中筷子搁到桌上。
“今天的饭菜不合驸马的口味吗?”梨雪问。
“啊,不是,我只是...”宋凌舟一时想不出措辞。
“驸马如果已经用好了,可以再多留一会儿听奴婢说话吗?”
梨雪体贴地缓解了宋凌舟的尴尬,而她提出的要求也引起了宋凌舟的注意。
梨雪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平素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现在她要和自己讲什幺呢?
出于好奇,宋凌舟轻点下巴,梨雪则在得到他的同意后开了口。
“驸马才认识殿下没多久,对殿下以前的面貌可能不太清楚,殿下以前不是这样的。和别人一起时很少说话,点头应和是她最常做的事情,明明是公主却给人一种一无所有的贫乏感,但即便这样,她也是个会笑的孩子。”
“后来,殿下遇到了赵小将军,从偶尔微笑变成经常开怀大笑,她的生活里终于出现了只属于她只围绕她转的人,那时我也为殿下感到开心。”
梨雪稍作停顿后继续说下去。
“可再后来,殿下不再笑了。赵小将军和长乐公主成婚的消息传来得毫无预兆,殿下想问个究竟得到却只是断绝来往的回复。我当时以为殿下会大哭一场,但并没有,回宫后她没有表露出伤心,一滴眼泪也没留,唯一不对劲的地方,是总会把吃下去的食物都吐出来。”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叙述,会让故事听上去平淡无味,然而,宋凌舟却从平淡中感受到浓浓的悲伤,他似乎能通过梨雪的话语望见三年前的周画屏。
她不仅失去了笑的能力,还失去了哭的能力,本该盈满泪水的眼睛如同枯井,空洞没有焦点,无法排解掉的悲伤只能自己试图从她的身体里出来。
宋凌舟生出些心疼来,他不禁去想,周画屏心里该有多苦,才会完全变了一个人,走上和世家对抗的难路上来。
而这三年没有陪伴在周画屏身边的他,又有什幺资格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失意而埋怨于她呢。
听完梨雪所说,宋凌舟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宋凌舟心中微动,隐约察觉到这些话是梨雪特意告诉他的:“你为什幺要和我说这些。”
梨雪缓缓起身。
侍女的身份虽使她只能站在人后默默观察,但也给了她不一样的视野,很多事情别人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她却能够看出。
比如宋凌舟对周画屏的情意,周画屏对宋凌舟靠近的默许。
她虽非曲中人,但愿有人能解曲中意,勿让好曲成悲歌。
“奴婢希望驸马你可以多体谅殿下一点,”梨雪眼含深意“也希望你可以多等待一些时日。”
*
累不是借口,去宫里走了一遭,该见的人和不该见到的人都见到了,现下回到自己的地方,周画屏觉得浑身疲累,只想躺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她也确实这幺做了。
都说人越累越睡得沉,但周画屏睡得并不安稳,她醒来时天还没亮,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分辨时辰,一股胀痛就从头上蔓延开来。
指腹在头上画圈,胀痛感逐渐消退,沉眠于混沌时的记忆纷至沓来,周画屏恍惚想起她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冬雪漫天,她走在雪地上,双脚冻得近乎麻木,上天对她没有丝毫怜惜,降下的雪越来越大,最后她整个人被埋在雪里。
梦带来的感觉总是真实得让人心悸,周画屏深吸一口气才缓过来,不过心口还闷闷的。
“殿下醒了吗?”门外响起梨雪的声音。
周画屏应声道:“嗯,醒了。”
梨雪端着装有毛巾的水盆走入房中,门开的瞬间,雨声从打开的门缝中漏进来,雨水又多又密,微小的一滴落在地上竟意外发出沉重的响声。
周画屏按住闷闷的心口,心想:或许是天气在作怪。
周画屏来到梳妆台前坐下,梨雪侍立在旁,送上已经绞干的毛巾,毛巾贴在脸上,温热的感觉让她好受许多。
想到周画屏昨日没用晚饭便睡下,现在一定肚里空空,梨雪便问:“殿下早上想吃什幺,我去叫人准备起来。”
“唔...”周画屏正在脑海中搜寻喜爱的早点时,门口传来一个婢女请示的声音。
周画屏正在擦脸没空搭理,擡了擡下巴示意梨雪过去,梨雪走开一会儿后回来,手上多出了张折叠成方片的纸。
周画屏瞥了一眼:“那是什幺?”
梨雪没有立即答话,苦恼了好一会儿才张口回答,回答时脸上一直是小心翼翼的表情。
“是赵小将军送来的,他想约殿下你见一面。”
周画屏手上顿时不再动作,毛巾给予的温度一点点流失,最后只剩下湿凉,和外面的秋雨般令人闷闷不乐。
梨雪问:“殿下要赴约吗?”
周画屏遥望向窗外,雨水成串地从屋檐上落下,由诸多雨线组成雨帘,隔着雨帘所有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出行。
周画屏却答说:“帮我在准备好车马,我要去赴约。”
快到府门口,周画屏恰好遇上了同样要出门的宋凌舟,两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本该互相报备行程,可想到自己此番出门的意旨,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公主要出去吗?”宋凌舟问。
“啊,对,我突然想起有件事要办。”周画屏选择用含糊的说辞来作答。
“嗯好。”宋凌舟点完头就朝外面走去。
看着宋凌舟跨过门槛,周画屏莫名有些庆幸他没有多问,目送他到看不见的地方后,她才打伞走向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车轮压在积有雨水的路上,晃荡出一路水纹。
马车停下,周画屏从上面下来,她站定后擡头,木匾上“醉仙楼”三个烫金字进入她的视线。
这座酒楼周画屏从未来过,但却听过很多次。
“我和你说,醉仙楼的烧鸭是一绝,每月我都要买回来吃一次。”
“你没吃过吗?哦对,你没什幺机会出宫。”
“唉,我真是看不得你这种表情,你笑一笑,我保证下次进宫给你带过来。”
过去的记忆非常清晰,仿佛发生在昨日,这种混淆的感觉让周画屏的眼神迷蒙起来。
直到梨雪出声:“殿下不进去是改变主意了吗?”
“不是。”周画屏迷蒙的双眼瞬间聚焦,她做了个深呼吸,露出异常坚定的眼神,“我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