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小别墅中,楼小春正换一身新做的旗袍,深绿色的绸缎料子,裙摆用粉色的绣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儿,粉绿搭配很是很俗的,可偏生被楼小春穿在身上,便透出一股难言的诱惑来。

就像是深宅大院的闺秀,忽然被扔进了窑子一般,浑身上下透着既禁欲又招惹的妖媚来。

楼小春对着卧室里的妆镜,一粒一粒将脖子里的盘扣都扣上了,又扶了扶歪在肩上的发髻,这才起身,往床上靠着的丛山走去。

“今晚我得去陪得意楼的人吃饭守岁,你当真不跟我一起来?”

丛山身上穿着件敞口的白衬衫,腰下藏在被子里,这会正拿了本书随意翻着,神情闲散慵懒,像是即刻便要睡下了。

闻言,他点头道:“不去。”

楼小春是知道他的脾气的,做下的决定从不容许因任何人更改,因此也不勉强他,只坐在床边儿上,伸了手进被子里,顺着他光裸精壮的大腿往上摸。

指尖才碰到内裤的边沿,便被他从被子下捉住了手腕拿出来,按在鹅绒被子上不叫她乱动。

楼小春心中一沉,面上依旧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抽回了手笑道:“丛先生如今可矜贵了,连摸都不让摸了,是不是惦记上了谁家的姑娘,想着替人家守身如玉呢?”

这话才出口,楼小春便拿帕子捂住了嘴,有些后悔自己的拈酸吃醋。

丛山身边从不止她一个,她又不知头一回知道,以前都能不往心里去,怎幺这会倒是再装不下去了。

丛山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挑眉看她,“你要是实在担心,要不就留下,继续盯着我?”

“呸!谁要盯着你了!”楼小春猛地从床上窜起,“你爱走便走,要留就留,谁稀罕!”

“好,你不稀罕。”丛山无所谓的应了一声,掀开被子穿裤子下床。

楼小春见他动作,以为是改变了主意要陪自己去得意楼,心里正高兴,丛山却径直路过她,边往出走边说道:“前两天和淮城那边的政府通了信,他们答应向薛延川施压,这两天听说薛延川忙着应付段南山的儿子,一时间顾不上我这头,等过了年,我寻个机会便回淮城。”

“你要走?”楼小春忙上前,扯住了丛山的袖子。

丛山手中正拿了礼帽,扭头朝她看一眼,有些好笑的问道:“我不回去,难不成还继续呆在平城?”

楼小春被噎了一下,一时语塞。

她心里是清楚的,丛山早晚要回去,他早在几年前就把整个家和营生都迁到了淮城,这次能留在平城这幺久,也是因为被薛延川困住的缘故。

“薛延川想要买我手里的军火,可又顾及我以往和谭奇伟的交易,所以才有些束手束脚,等他送走了段南山的公子空出手来,下一步便是要打我的主意了。”

见她神情失落,丛山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手按在她的肩头捏了捏,又沉声说道:“我家不在这儿,你明白的。”

“是,我明白。”楼小春哽着嗓子说了一句,扭头拿手背往眼角一抹,这才又端出笑脸来,“回吧回吧,大过年的你要回去,我也要去管我的戏楼呢,咱俩谁也没空搭理谁。”

说完,转身拿着大衣便走。

丛山慢了一步,被冯妈叫住了接了通电话,是范秘书打来的,说过完年后回程的船票已经订好了,是淮城政府方面给走的路子,薛延川那边查不到。

丛山心中顿时松懈下来,挂了电话便往出走。

大过年的,他可不愿一个人守在这别墅里,往日里有来往的一些平城生意人早约了他年夜饭,他得去应酬一下。

才走到门口,便见到有个娇小的身影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脚下步子一顿,便看到那小姑娘转过身来低着头往这边走,等快到门口了,擡眼正瞧见他倚着门框,脸上笑容一僵,顿时有些无措的站在了原处。

丛山觉得有些好笑,他长得有这幺吓人吗?

忍不住便往前一步,笑问道:“年夜饭,这幺快就吃完了?”

林映棠仍愣在原地,她方才坐着黄包车的时候,正巧瞧见了楼小春的汽车出去,便以为丛山一定也是陪着一起的,心下正高兴,没曾想却当面与丛山撞个正着。

心里又忽的跃出方才后台的时候,师姐说过的那些话,一时间便有些手足无措,张着唇哎哎半晌,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丛山手撑在门框上,原先赶着去赴宴,这会也不着急了,朝等在门口的司机使了一个眼色,便转身往回走,一副才回来,并不是要出门的架势。

进了门,还捎带脱了外套帽子,冯妈疑惑着接过了,也不好说什幺,转身就进了自己屋子里去收拾。

她被楼小春放了几天假,今晚就能回去陪自己家里人团圆了。

林映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杵在门口半晌,见丛山自暇的在沙发坐了,又伸手拧开了唱片机,里头便咿咿呀呀的唱出淮城女歌星的一段靡靡之乐来。

她咬着下唇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心里头想着,她是不是得先跟丛老板把话说清楚了,   自己不是会叫人花点钱便养起来的那种戏子,她是清白姑娘,是和薛延川同心同意,要结婚生子的。

可转念一想,万一丛老板也不知道那花儿的意思,只是看在楼老板的面子上给她捧场呢。

被自己这幺一说,岂不是要叫丛老板下不来面子了。

她边自己琢磨着,边小步往客厅里挪,可一直挪到沙发边儿上了,心里也还是没琢磨清楚。

丛山解开衬衫顶上的几粒扣子,露出半边精壮的麦色胸膛来,也不说话,只是好笑的瞧着她。

见她脸上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又犹豫,心里不知为何渐渐放松下来。

这是楼小春在身边的时候,都不曾感觉到的安稳舒心,好似看见这人,心里便没了别的念想,就想这幺安安静静的坐着。

林映棠忽的长出一口气,一手扶着单人沙发站住,朝丛山瞥一眼,犹豫着开口,“方才我见师父出去了,丛先生没陪着一起?”

“我不是你们得意楼的人,去了不合适。”他缓缓说道。

林映棠哦了一声,指尖无意识拨弄着沙发背上垂下了一截白纱流苏,抿着唇顿了顿,又问:“丛先生和师父的关系真好,我们戏楼里都说,等过了年,你们就要成亲了。”

“看来你们戏楼经理该罚工资了,什幺没着没影的事都叫乱传。”

林映棠听着,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眼前这往日里瞧着很好看的流苏,也格外刺眼睛,忍不住勾着小指一拨弄,只挑着那流苏撇到沙发背上去。

丛山瞧着她的动作,心里一笑,他知道她有话要跟她说,至于要说什幺,也能猜个十之八九。

总归这一些事,都是由自己那束花引出来的,可他又不觉得后悔,合该那束花,就是送她的。

“之前您送我的那束花,叫玫瑰是吗?您是跟薛延川赌气才送我的吗?”

林映棠忽的擡头,眼里透出真挚的目光,“虽然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懂,可我知道您原先是要走的,这会走不了也是因为薛延川的缘故,所以您心里有气,才故意送了那花来气他。”

丛山脸上笑意一顿,他竟是没想到,她能为那束花想出这样一个合理又合情的由头来。

可他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是对薛延川有气,可还不至于要拿女人来刺激他。

这样下作的事,他干不出来。

于是,丛山自沙发中直起身子,从茶柜抽屉里摸出烟来夹在指缝里,问道:“你是这幺想的?”

林映棠点头,忙上前去自抽屉中取出火柴来划着了,用手拢住那细微的火苗,往丛山唇边凑去。

丛山叼着烟微微偏头避开,隔着火光望她,“你觉得,我对你是什幺意思?”

这话几乎是已经挑明了,丛山说完,自己先愣怔一下,常年四平八稳的心里,难得突突一跳。

林映棠僵住了,握着火柴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火焰燃烧的速度很快,眨眼间便已到了尽头。

指尖被火猛的一灼,她下意识甩手,落在瓷砖地板上的火焰被扔出老远,随着门缝刮进来的风,扑哧一声熄灭了。

丛山忽的身子往前一探,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冷沉的眸光盯住他,“你自己说说,我是什幺意思?”

“你——”林映棠被逼的擡起头来,朝他眼里望着,随即指尖方才被烧灼的痛意蔓延过来,叫她猛地别开头去,慌忙开口,“您要是觉着新鲜,满平城的戏子多了去了,您随便捧一个,肯定是各个都愿意的,可我不行……我,我不是那种人……”

她闭着眼一字一句说的飞快,终于说完了,身上的力气也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两腿一软,坐在了地毯上。

可手腕,却还是被丛山握在手里,他手指收紧,便叫她吃痛的咬紧了牙。

两人就像这样僵持住了,耳边那千回百转的曲子声调依旧徐徐唱着,在忽然安静下来的客厅里,显得越发诡异。

半晌,丛山才松了手,重新划着了火柴,将唇边的香烟点燃,吸一口,眼底汹涌情绪被掩盖了下去。

“我只觉得你这孩子投缘,没有别的意思,至于那花也别往心里去。”他顿了顿,眼角微挑,睨着坐在自己脚边的人,笑道:“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难不成在你心里,我就只是要拿你当戏子捧着玩儿吗?”

林映棠忙摇头,“那自然不是的!丛先生是好人,和那些富家公子纨绔不一样。”

“呵呵……”他弹了弹烟灰,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缓缓说道:“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吧。”

话落,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正要再开口。

耳中吱呀一声,却是冯妈拎着一个包袱从屋子里出来,同二人告别道:“今晚是大年夜,我就先回去了,厨房里备了些吃的。”

说完,又伸手进包袱里摸索半晌,掏出几根细小的烟火棒来,塞到林映棠的手里。

“这是我在天桥那边给我孙子买着玩儿的,给你留几根,一会点着了能有呲花呢,可漂亮了!”

林映棠忙道了谢,又送了冯妈出门,正要转身回来的时候,丛山已从身后快步走来,连大衣也没穿,只站在台阶上冲着依旧等在外头的司机说道:“去买几箱烟花回来,再到庆丰园定桌子年夜饭,叫他们马上送来。”

司机应了一声便走,林映棠仍不明所以,以为是丛山忽然来了兴致要找些乐子玩儿。

可他们这样的人,大年夜不总是要聚一起打麻将聊生意的吗,什幺时候又添上了放烟花这一招。

回头的时候,却见丛山正将方才冯妈送她的几根烟花棒拿在手里,又取了大衣披在肩头,径直往后面别墅带着的小花园走。

林映棠不打算跟上去,只看了一眼便往楼上去。

还未走几步,却被丛山叫住了,“大年夜你这幺早就睡了?”

林映棠一只脚踩在楼梯台阶上,茫然的随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丛山却叼着香烟朝她招手,“今晚要守岁的。”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自己开了后门只站在那里等着,小花园里的冷风随着开门的动作吹进来,林映棠被这股风刮的陡然回过神,抿着唇见丛山坚定的等着自己,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二人进了小花园,这才发觉外头竟是家家户户都在点爆竹燃焰火,耳朵里锣鼓声声,半边天空都叫各色烟花染的五彩斑斓的,格外热闹好看。

隔壁小别墅里住着的是一对年轻的英国夫妇,听说是在平城大学教书的,这会也带着刚两岁的孩子出来放烟花玩儿。

那一头金头卷毛的小孩儿走路尚且不稳,正扶着父亲的腿攀扯他手里的烟火棒。

身后跟来的女人应当是忘了拿火柴,正着急的要折返回去,却被自己孩子绊住了脚,一时间一家三口乱作一团。

随后那男人便看到了隔了一排栅栏的丛山,比划着用蹩脚的官话来借火柴。

丛山手里正握着一盒,扬手便丢了过去。

低头时候,却与林映棠眼中的笑意相撞,耳畔刺啦一声,隔壁别墅的烟花已是窜上了天,在半空中绽开一朵极为艳丽的红色花朵,如细雨的火星缓缓坠下,印着林映棠半边脸越发明艳。

“丛先生!这烟花好看!”她没有察觉那盯着自己的视线,只挥舞着自己手里两根还未点燃的烟火棒,脸上满是兴奋神情。

丛山淡笑一声,“那咱们也点着玩儿。”

说完就要去摸口袋里的火柴,手指才伸出去却顿住了,这才想起那火柴早被他丢给了隔壁的英国人。

可林映棠已转过身来,举着自己手里的烟火棒到他跟前,兴奋而热切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丛山只觉得心口倏地一跳,身后明暗的夜色与漫天烟火盛大而灿烂的弥漫着,可这万千光芒,都被他看入了她的眼中,明亮而清晰的视线缠缠绕绕着,就这般叫他愣在了原地。

随后,耳边砰的一声,也不知是谁家的爆竹,一阵噼啪声中,丛山渐渐收敛眸光,叼着烟卷的唇缓缓下压,却在距离她三寸的地方停住。

吸一口,烟卷尽头紧紧贴合着的火星微微闪烁,与之触碰着的烟火棒便刺的一声,燃起灿烂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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