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相逢千秋夜(02)

02

太子初次监国,附学东宫的一众显贵子弟也留在了京城,即便真想出去玩,也被长辈拍巴掌按死在太子跟前。

十来个少年一个不漏,按时齐聚崇文馆,或三两好友嬉笑打闹,或独自温习功课。

众人身份仿佛,不脱勋贵、高官、诗礼大族出身,在家都是众星捧月的宝贝眼珠子,委屈自己去交友?不可能的,所以聊得来一般的确是真的聊得来。

弘文馆里还会有人脑壳铁硬,上课闷头大睡到人事不知,气得学士暴跳如雷,径直找家长——就在隔几条街的官署——告状。

崇文馆伴读是陪太子读书,无论在家如何,在学馆里都算老实,最多犯困或是神游天外,只要不影响课堂,直讲才懒得管。

廊下唱喏渐起,内侍与宫女开道,不多会儿,走来蓝绫袍戴玉冠的太子。众人齐声见礼,他也笑盈盈擡手令人起身。

太子稍近几步,便显出身后随同的年轻女子。

绯衣艳丽,面容秀雅,时妆娇柔却无俗媚,杏眸扫来,顿在向某个方向微微一笑,仿佛错时盛放的花,即便格格不入也无人会去指摘。

自春时太子年满十五岁,便有消息说宫里有意为东宫择妇,各家难免意动。碍于如今是奇葩的女帝当朝,皇夫空悬,后宫没个主事的可以探消息,内眷只好多与玉华公主交游,毕竟是太子亲姐,关系还挺好的。

伴读或多或少听过传言,好奇最后是谁家胭脂虎姊妹会中选,却不知太子从哪儿领来个女子了!

众人表现不一,有的自始至终头也不擡,有人好奇地打量,有人看清宽衣交叠下的鱼袋面色微变,还有人纯粹胆大,笑嘻嘻咧开嘴,眼看着将说出不着调的调笑。

李慈眼疾嘴快,朗声道:“诸位,这是淮南王府的钟离县主,今日来听一堂课。”

“咦,是小姨妈来啦!”有人怪腔怪调顺嘴接上一句,引得一圈哄笑。

兴致勃勃与上前客套的与初时调了个,个个近前,口称舍人。

伴读中幼者不过十二三,最年长也不足弱冠,青葱的年纪,已然通晓未来畅行人间的法则。

李令之看向之前接话的少年,脸比太子稚嫩多了,浓眉大眼生气勃勃,未来大约会变成英俊的年轻人,现在还是个嘴欠的皮猴子小儿郎。

这张脸有几分眼熟,李令之端详他须臾,冷不丁问:“你就是惠安侯家六郎?”

那少年下意识挺胸回应:“六郎是我,我是陈锦!”

陈锦天真率直,李慈和他的交情还不错,克制着才没叹口气。

去年听说陈家幺子入宫做了伴读,李令之来聚餐还与他讲过笑话,道是在殿前司当差的惠安侯次子陈钺来王府喝酒,闲聊到家事,李成平笑说你六弟在宫里挺乖,陈钺便得意道幺弟混闹,亲爹心软管不了,长兄几个一接手,打字决在手万事不愁,打一顿能老实读书半月。

陈家如今虽然专职砍人的营生,好歹是侯府,曾祖尚僖皇帝新昌大长公主,可不能放任幺弟做睁眼瞎!

李慈发誓,当时他从李令之眼里看到了近乎慈祥的神气。

这位小姨妈因记性极好,稀奇古怪的八卦听来一箩筐,仿佛凭空倍增了年轻的生命,她看年少者乃至同龄人,莫名就和看孩子似的。

陈六,她知道你的底细的。

李令之认真地说道,“过会儿好好听课,叫我看到你不用功,就告诉陈指挥使。”

告家长,百试不爽。

陈锦顿时变了脸色,“小姨您也太狠了!”

李慈忍无可忍翻个白眼,“哪个是你小姨,叫小姨还不让管了?”

陈锦也不怕他,吐着舌头跑掉了。

李慈偏头问:“陈锦平时还挺老实的,真要去找家人吗?”

“禁军这几个月抓得紧,他哥肯定在骁胜军营里练兵,都好一阵没来找哥哥吃酒了,我不过说笑而已,谁叫他不懂事?我幼时随靖伯伯与哥哥去陈家,新昌大长公主唤阖府子弟来见过的,他们这辈都得叫我姑姑呢。”李令之笑盈盈说道,顺手将颊边碎发捋回耳后,“我坐哪儿?”

这理由明显是现找的,别以为他没发现她转了下眼珠子。

李令之默默同情陈锦,令一旁宫女引路去了。

崇文馆伴读大半出自勋贵人家,天生的热闹活泼,小小年纪就热衷骑射打马,文官家里出来的伴读明显秀气多了,课业抓的更紧一些。

李令之的加座在一屋左列的最末,前桌正是崔相公之孙崔春。

崔春出自三房,父亲崔怡之与伯父崔敬之虽是一母同胞,随着仕途的落差,列名同一册亲贵名录的嫡亲兄弟已经有了天堑之别。

崔春在太学只是旁听生,原本不够格做伴读。也是女皇一时兴起,微服去太学,路过听到一个直讲对同僚大夸心爱的学生,同僚却反感那学生阴沉。两人就好学生标准展开争辩,叽叽喳喳斗起嘴。

谁说聒噪的女子是五百只鸭子,中年男人喋喋不休是更残酷难听的折磨。李令之听得头皮发麻,女皇却被勾出好奇,让她去经义斋走一趟,唤那学子来看看。

此时一堂课刚放,学生们的喧闹如蜂巢炸开一样嗡嗡大作。见外间来了个女官,有大胆的学生踊跃搭话:“官人何事?”听说找崔春,百转千回地“哦”一声,朝后面叫“十二郎”,拿腔拿调的戏谑。

李令之第一眼无比诧异,相府竟有这般瘦弱的公子!连称为少年都勉强,不过是半大的男孩,苍白阴郁,身形单薄,他还未长成便像要被无形的山压垮,缄默一望可知。

她客气地引人离去,转过一道廊才道:“上官想见崔小郎,不好久等,打扰进学还请见谅。”

崔春不冷不热道:“不谅解又如何?还不是我不识趣。”

亢越的声里似有尖刀,寒锐刮骨,扎不疼上朝见过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世面的李令之。她自问年长几岁,对小孩儿的阴阳怪气充满包容,“上官尔雅可亲,小郎莫怕。一会儿只当与博士聊功课,不拘道理,认真答就好。我知小郎是相公之孙、奉祀之子,且忘了那些,只做学子。”

崔春行走间扫见她的金鱼袋,垂头不知在想什幺,半晌,闷闷道:“学生没什幺能还县主的。”

三房看来也不是传闻里那幺黯淡,至少跟前人眼睛还挺尖,李令之只道:“原本就没想放债,怎幺还有人上赶着要来欠?好啦,随我进去罢。”

崔春面上薄红,应女皇话时嗓子发紧,略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对这年纪算很不错了,变化源自无法压抑的激动。女皇对他的观感不错,当下拍板将人拎入东宫,笑说要让懒散的孩子们有点压力,又令李令之亲自送崔春回家并宣口谕,叫她多看一场暗潮汹涌的热闹。

政事堂诸相之中,李令之一向以为崔隽最端严冷峻,不免敬而远之。说来奇怪,他议事不端架子,也与同僚们闲谈说笑,甚至待她算得上和气,莫名深刻的印象却最难改。

崔春还没学成他祖父不动如山的风范,只沉默寡言而已。距离上次见面过去一年,他拔高抽条,尽管依旧单薄,气色明显红润许多,眉间阴云也散无痕迹。

崔春敛襟起身,恭敬地行礼:“县主。”

李令之笑道:“看来你过的不错啊。”

崔春将桌上墨迹未干的节略递了过去,轻声道:“还要谢县主。”

李令之扫一眼就大致明白了他们课业的进度,闻言只笑笑,并没放在心上。

也是他品貌皆宜,女皇才会临时起意,哪是一句话的作用?

她大方落座,又好奇地问:“上回我就奇怪,崔氏族学不是多的是想塞子弟进去的,怎幺你宁可旁听也要去太学?”

崔春道:“族学里我学不好,七哥前两年就帮忙去了太学。”寥寥数语掠过仓皇的童年,面上不见一丝惶恐与记恨。

听到意外的人出现,李令之难得一愣。

崔春知道她深居简出少有交际,以为是不熟悉外官,道:“沧州崔安抚就是我本家七哥。他不怎幺在府里,为人很和气,绝不是外面传得那般骄横跋扈。”

“哦,是崔安抚?久仰了。”李令之煞有介事点点头,只觉啼笑皆非。

前阵子还是她提点李慈呢,风水轮流转啊。不过崔春这什幺眼光,崔昭那张冷脸与和气两个字有丁点关系吗?

直讲到来前,崇文馆众人例行自修,李令之默写完一会儿要学的章句又随手改道经。因缘经流畅地默出,熟悉到不需要过脑,最后一遍出家科戒录完,紫袍玉带的卫恪也施施然到来了。

自古皇帝与东宫关系总是不伦不类,既是生身血亲,又争权不休,扯下天伦的幕布,血淋淋的你死我活。

东宫常有,坐稳却难,春坊小朝廷明明是皇帝出于爱子之心挑选,最后亦往往覆灭于亲情的消亡。由此,东宫僚属逐渐由朝官兼任,太傅亦在学馆,不过定期讲学而已。先帝又令诸相充学士,排班轮番前往,随意讲个把时辰。宋台主不好多动,因此留守至今,劳动的多是卫尚书,初初监国至今,李慈倒与他比从前更亲近了。

大约儿子外甥一道回京了的缘故,卫恪的心情进来越发好,闲聊着就说到了沧州兵乱。

这是今年的大事,众学子无一不感兴趣,屋里气氛随讨论越发高涨,不知不觉分拨两派,吵嚷的模样也很眼熟,过二三十年立上太极殿估计和父祖差不离。

零星如太子,管听不管聊,他正经见过大打出手的世面,甚至还觉得同学们不够吵。

李令之支着脸,津津有味看新鲜。

卫恪自幼为齐国公主陪读,从弘文馆跟到国子监,离馆即外放,因承爵怀宁,起家便是一州之长,几任迁转回中枢时还不到而立。他背靠帝室,身世清贵,为人随和,一生可说顺风顺水,多有人觉得卫侯是不晓事的书生,拜相时争议极大,连岳父秘书钟少监一同被猛参。女皇不改主意,到底让他成为政事堂新晋背景板,外人看来就是凑数的。

崇文馆学子也许耳濡目染略有见识,到底年少,哪个没有指手画脚的一腔热血?有如陈锦亲爹正在沧州的,更是跃跃欲试,恨不能身先士卒、擒贼先擒王。卫恪毫不留情拉来崔安抚前例,不大赞同地说了几句,没当众骂外甥已经是给他和想效仿的小学生们留点脸面。

真正安分守己的人,哪会随手拿外甥深陷过且尚留余温的热灶做文章?

简直是明晃晃地给他刷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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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学生范围粗略设定(瞎编的)

弘文馆:收太子以外皇帝的娃,宗亲权贵的娃。

崇文馆:仅限太子+太子伴读

太学:收中低层官员的娃+社会面学生,分三舍=上、中、下三等,下分某斋=学某某的班级,譬如经义斋就是比较专攻这个的。

国子监:收中高级官员的娃,存在权贵进修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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