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公馆宴厅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偌大水晶吊灯,于白昼中闪烁着高绝而孤独的光辉,一如它正下方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
“这世上能让你忍受同我相处超过半个时辰的,也就只有那小子了。”江如海低沉如钟的嗓音自餐桌上首而来。
江如岚坐在他正对面,桌子很长,两人各执一边,颇有点儿天各一方的意味。
江如海盯着此时表情淡漠如假人的庶妹,扬起一边嘴角笑了:“等不及了吧?别急,我约了老冯,八点钟之前要给我一个答复。”他手向餐桌上略略一挥,“再吃点儿,毕竟我们要赶很长的路。”
将将八点,一个佝偻身影不紧不慢地走入江公馆,进入宴会厅。他是江如海最信任的一个听差,因为天生驼背,背地里被大家叫作“驼峰(冯)”。
“驼峰”走路的样子确实和沙漠里的骆驼一样悠闲,不过此时,他正在心里咒骂着那个不成器的妓女:个婊子养的,在床上连个男人都搞不定,现在好啦,她嗝屁了,要自己给她擦屁股!
一看到桌旁最上首江督军高大伟岸的身影,“驼峰”赶紧把自己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作出个笑容来,拱手作揖:“老爷,久等久等。”
“你也知道我等得久了,你是属钟的?每次来都这幺赶点。”江如海看着老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他又要找借口解释,便挥手说,“别废话了,我马上还有事。”
老冯遂凑到江如海耳边,低语一阵,但见江如海脸色微变,道:“我早就说这女伢靠不住,你太小瞧肖老三了。他能从个小叫花混到今日这番模样,靠的就是这份身手和警觉。”
他语气狠起来,丹凤眼的眼尾像剑尖一样,冷光刺向“驼峰”:“你干的好事!本来现在就有姓顾的那个王八蛋罩着他,明的难做,来暗的你又打草惊蛇!”
“驼峰”被这位督军老爷瞪得脊柱直发冷,说话都磕巴起来:“老、老爷别急,我还有招!”
“什幺招?”江如海不耐烦地问,又看见老冯盯着对面江如岚欲言又止的样子,喝道:“看什幺看?二小姐不是自家人?”
他心头涌上一股掌控一切的得意,以前那幺能耐的江如岚,早已是他的手下败将。
“是、是……”老冯吓得边吞口水边点了几下头,心下暗自整理了语言,开始说道:“您别忘了,来暗的,咱们还有个好东西啊!”
“你说的是……”
“红粉佳人。”老冯一字一顿,眯着眼的样子很油滑。
听到这四个字,良久平静坐在那里的江如岚在桌布下莹白的指尖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他不是最讨厌大烟吗?这回也让这苕瓜蛋子尝尝欲罢不能的滋味!”
“那玩意儿有这幺厉害?”江如海“呵呵”笑了两声,掩不住眼底得意之色,更是放肆地向坐在正前方的庶妹瞄去,探究着她哪怕细微的反应。
“您不知道啊,川师的邹骏龙最近可迷上了这个,四处搜罗红粉的买卖消息。”
“就那个土老帽?没见过市面的。”
“抽惯大烟的对这种东西反应差点,但是对于一次都没玩过的人,这可是一剂猛药,甚至会出幻觉!据说有好几个吸了这东西的疯疯癫癫起来,把家里人都给砍了。”老冯一提起毒货来,眼露精光侃侃而谈,“如果能下到酒里,恐怕——还会致命。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这苕货都不知道自己正是被最痛恨的东西弄死的!”
江如海听到这里时,表情才逐渐缓和过来,不过又提醒“驼峰”道:“这回,你可得给我找个靠点谱的人。”
——
一辆顶棚边上挂着琉璃灯的黑色马车在如烟细雨中穿行着,沉默而华丽。
马车被码头挑夫搬到江家独有的轮渡上,过江到对面,继续行驶在武昌如棋盘般纵横着的街道上,最终越驶越远,直奔洪山。
如果没有红菜苔,洪山的人烟是荒凉的。每年冬季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因为正逢洪山菜苔收获,乡民蜂拥而至,采撷这片“金殿玉菜”,以图卖出个好价钱。
此时,一路上只能透过车窗,看到洪山宝塔在山头孤单伫立着。不过,偏僻有偏僻的好处,这里毗邻东湖,风光秀美,引来不少权贵在山间建造“郊外别馆”。
江家在洪山也有一栋房子,是当年江家上一任老爷送给江如岚母亲的。这位姨太太过世之前,已下了遗嘱将这套房产过继到亲生女儿名下,最终却还是流落到了江家嫡子——江如海的手里。
江如海、江如岚还有侍女阿慕处于同一个空间里,马车车内足够宽敞,可到底封闭。兄妹两人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都压抑着那种不自在的感觉。
看着对面庶妹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眼睛又扫到一旁阿慕手里端放着的木匣子,江如海发出一声冷哼。
将近中午,马车停在了洪山别墅苑内。江如海下了车,大步流星向房门走去,而江如岚在阿慕的抱持之下,坐在了轮椅上,紧随其后。
她不经意擡头,却看到了二楼窗台处的清隽人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人生,又很快收回目光,眼稍仍停留着一丝温柔。
“二妹,你放心,毕竟是自家兄弟,我又怎会亏待他?”江如海一脸理所当然,有意领她参观这座小楼里一应配置和人员,“你看,光厨子我就雇了俩,毕竟他当年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哦,冬天山上冷,我又命人在房内添了一个壁炉,火力特别旺。”
他边说着,边上了二楼,亲手打开了书房的门,一擡下巴:“看,这屋里的摆设我都没动,当年芳姨娘在时什幺样,如今依旧是什幺样。”
而身后的江如岚对房间内摆设并不在意,她的目光紧紧锁住窗边男子。
江如海突然沉声喊道:“江如嵩!你姐来了。”
那清隽的背影慢慢回过头,逆着午时耀目的阳光,呈现在三人眼前的却是一张骇人的面容。
只见男子整张脸只有额头、下巴和一部分鼻子有着完好的皮肤,剩下的都是暗褐色的肉,坑坑洼洼的。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在这张脸上,只让人感到诡异,好像在目不转睛地瞪着你。
“姐。”江如嵩唤了一声轮椅上的女子,目光却只是匆匆在她身上扫过,便又回身看向窗外。他的声音异常嘶哑,像是个有多年烟瘾的八十岁老人。如果细致观察,可以看到他脖子上也有一处是没有皮的。
江如岚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摩挲好几下,这是她改不掉的小动作,心里一焦躁就会下意识这幺做。
“我让阿慕炖了你最爱喝的冬瓜蹄髈汤。”
一旁阿慕将木匣的最上层打开,将里面的托盘端到江如嵩面前。碗内的汤水清透,只浮着淡淡的油星。
随着阿慕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来,一股诱人的猪骨香味已然在江如嵩鼻端徘徊。如果他的眉毛没有被烧掉的话,此时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一定会被看到。
他忍着那股腻味,坐到窗边小圆桌旁,接过勺子,盛了一块冬瓜。冬瓜炖得绵软,下嘴一咬,一股清香弥漫于口中。
但其中掺杂的猪肉腥腻,令他胃中直泛酸水。余光之中,他能感受到身旁阿慕甚至不远处江如岚专注的视线。
江如嵩只得硬着头皮嚼着咽下去,却不曾想,他的姐姐正操控着轮椅慢慢靠近。
“怎幺样?”一抹温柔如日暮西山时的岚彩浮现在江如岚的眉眼之间。
“还是原来的味道,很好吃。”江如嵩连嘴里唾沫都不肯下咽,因为还残留着令他反胃的油腥味。他一双诡异的眼睛看向江如岚,倒不如说是瞪着他,直愣愣地:“姐,中午了,你要不要也吃点?”
此话一出,一旁站着的阿慕面色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主人,因为二小姐从小就不爱吃猪肉,而与她一卵同胞的嵩少爷则喜食荤腥。
她此时能感到,二小姐身上那股柔软的气息正变得冷硬起来。
不过江如岚很快就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阿嵩平时在屋子里都做些什幺?”
“看书,有时候去外边转转。”他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墙面一样。
“好久没有吹过笛子了吧?”
江如嵩回答之前,顿了一秒,那是他下意识的反应时间:“这里也没有笛子,便也想不起来。”
“我带了”。江如岚看了阿慕一眼,后者默契地打开木匣子的底层,那里静静地躺着一箫一笛,皆为顶级白玉所制,价值无可估量。
此为芳姨娘除却洪山别墅以外唯一的遗产,也是她给自己两个孩子的成人礼物。接近尾部,分别刻着两个字,以金箔覆之:便是“嵩”与“岚”。
将箫笛赠予这对孪生姐弟的同时,芳姨娘也送给了他们一句话:君子行于世间,当坚如嵩,隐如岚。这也是他们名字的来历。
而此时,阿慕将那刻着“岚”字的玉箫递给江如岚,又接着把另一只带有“嵩”字的笛子呈到江如嵩眼前。
“很久没有一起吹曲子了,好怀念以前的时光啊。阿嵩,你也知我们见一次面很难,今日一定要帮我圆了这个心愿。”
江如岚声音飘来,带着与她外表不符的,不容拒绝的强势。那笛子在他眼前也越来越近,甚至被阿慕推到他手边。
可江如嵩此时却心如擂鼓,他眼神竟不由自主向坐在书桌前翘着二郎腿的江如海瞟去,似乎在等待着他接下来的某种反应。
然而江如海看样子似乎并不关心他们姐弟之间的互动,正悠闲地翻着本,还呷了口茶水。
“好久没吹了,忘得差不多了。”他只得别过头去,又一次看向窗外。
“怎幺会呢,嵩少爷。您十岁就学会了吹笛子,熟练地就如喝水吃饭一样。这才几年,不会忘的。”阿慕劝道。
“谱子忘了没关系,乐感是永久性的记忆,和我合奏就会慢慢想起来。”江如岚也说道。阿慕更是将笛子硬塞在了他手里。
“啪——!”江如嵩手一松,玉笛一下子陨落在地,碎裂了。
“对不起,姐。我手有旧伤,一抖就没拿住。”他向江如岚道歉,语气诚恳。
江如岚嘴上说:“没事的,一个笛子而已。”眼中的光芒却一点点变得灰暗,正在被绝望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