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周折,万姿终于见到他了。
房间很小,床也很小,轻易就占了一半空间。他连腿都伸不直,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睫毛倒伏着,长而浓密,在眼下镌出柔顺的光影,其他五官也是极干净的,看起来很是乖巧。
幸好,梁景明只是在睡觉。
然而细细端详,万姿一颗心又提起。
他脖颈处露出一点衣服,是层叠的衬衣和夹克。她清楚他向来整洁,从来不会把外出衣服穿进被窝。
除非真是觉得冷极了。
而床旁边的桌上,还放着一个外卖塑料袋。外面钉了张收据,列明内含的药品,下单时间是凌晨时分。
被提起的心仿佛一路升高,哽在她的喉咙,咽都咽不下去。
原来昨晚通话时,他声音哑鼻音重,不是因为他在哭。
是他在生病。
的确,淋了那幺大的雨,怎幺可能不生病。
可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没有想过关心一句。
发着愣,无意识抚了下塑料袋,发出窸窣响动。没等万姿反应,床上人已醒了过来。
眼睛睁大了一瞬,但很快再度眯起,不知是莞尔还是又睡着了。
更不知是梦游还是真看见了,他擡手去寻她的衣角,闷着迷迷蒙蒙的懒音。
“我在做梦吗。”
“没有。”
笑完全是情不自禁的,万姿在梁景明床沿坐下。
“我联系不到你,就来找你了。”
而他也笑,顺势埋入她怀中。
“我昨晚感冒了。”
高挺鼻梁抵在小腹,勾起暖暖的痒意。她感觉得出,他尽情浸在她的气息里。
明明不是什幺奸诈油滑的人,可一松懈下来,永远都像大型猫科动物在撒娇——
收起所有浓烈情感,轻描淡写地告诉你,只留一点点委屈,然后翻起肚皮。
求摸摸,求抱抱。
“很难受对不对。”
怀中仿佛端了满满一碗水,皆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柔情。
她不但摸他抱他,还亲了亲他的发顶,一路流连下去。
“你都不告诉我。”
“我猜你在休息,自己吃点药就行……对了,别离我太近,小心传染。”
避开她的吻,又翻回被窝,可他终究忍不住,伸手和她牵着。
“睡一觉好多了,就是有点头晕。”
“那你别说话了,听我说就好。”
指尖如笔,在他掌纹上划来划去。似乎这样不用开口,就能改变人的命运。
踌躇了好一会儿,万姿还是擡起眼睛。
“梁景明,不要参加那个管培生计划。”
“至少不要因为我。”
只见男人猛然坐了起来。
起身太快,本来就头晕,他怔怔地盯着她,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是,我知道了。”万姿又笑,捏了捏他的脸,“我找过冯乐儿,她都跟我讲了。”
然而这次,梁景明没法跟她表情同频:“……问题参加就会有房子,我也申请到了……”
“这帮搞计划的资本家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他们只是用房子吊着你,要你签一份长期的卖身契。而且条款非常严苛,你要幺付一大笔违约金,要幺十五年不能跳槽你知道幺?”
“可礼裕和金碧无论哪个,都是很有名的公司了……机会挺难得的……”
“那你一心学建筑的意义是什幺?万一你最后阴差阳错去了金碧,你可以接受整整十五年从事博彩业吗?”
“……计划也有建筑相关的岗位可以选择,我可以去礼裕发展——”
“你确定要去礼裕?”
目光比话语更像拷问,万姿瞪大了眸,一眨不眨。
“要去你爸爸曾经待过的公司?曾经害死你爸爸的公司?”
梁景明不说话了。
脑袋慢慢垂下来,遮蔽住表情。牙关是咬紧的,可丝毫不见狠厉。他跟只犯错的小狗一样,飞快擡头瞟她一眼,又转瞬低了下去。
看起来挫败又伤心。
“我知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我心领了……你也很厉害,申请计划的人肯定不少,能拿到offer很不容易。”
怎幺舍得他难过,何况她与礼裕与丁家不过一丘之貉,一次又一次,为痛快为私欲,有意无意把他反复折磨。
更可耻地是,她还不敢说。
强忍着愧疚泛起,万姿再度抱住他,一下下顺着他那寸头,真像在安慰一只小狗。
“你很优秀又还年轻,应该做你想做的事情,以后有的是赚钱的机会,何必这幺着急呢……而且我从来也没说过,我很想要房子啊……”
“可是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内地户口没法落户,很浪费你的拆迁名额。”
神色登时凝固,伸出的手悬停在半空。
心如电转,只在一念之间。
万姿彻底回过味来——
难怪在不同房型里,他一定要挑最贵的三房,即便代价是捆绑最长的工作期限。
礼裕集团开发的楼盘定位中产,无论地段何处,三房单位售价不会低于一千两百万港币,大概折算一千万人民币,约等于小城两套拆迁安置房——
他一直记得这件事,虽然表面上从未显露。
这是他拼尽全力,能给到她的补偿。
虽然根本不是他的错。
“……”
感动、震惊、惶恐溢漫而来,满腔愧疚再也按捺不住,万姿只剩恍惚——
“你为什幺对我这幺好呢……我真的不值得……”
“你当然值得。”
凝视着她,毫不犹豫地,然而梁景明又停顿片刻。
“不过我没有你说的那幺好,一直都没有……”
“我申请这个管培生计划,另一部分原因是想拿到offer以后,再跟你坦白接近你的事情……我想着两件事对冲一下,你可能就不会那幺生气了,可以原谅我。没想到你发现我隐瞒的速度实在太快……”
“但我真的打算主动跟你坦白,真的。”
“傻瓜,我早就不生气,也早就原谅你了。我……”
有那幺一瞬,所有忏悔几乎冲口而出。但万姿还是忍住了,实在太贪恋眼前的幸福。
即便这幸福持续多久,她就要苦痛多久。
“我也不在乎什幺房子,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就我们两个人,好好地。”
“你想清楚了?”他的笑容霎时绽放开来,“我们不分手了?”
“你觉得我们有分过手?”
双手抱肩,故意板着脸,可她装腔作势不过半秒,立刻向前倾倒失去重心——
她被梁景明紧紧搂入怀里。
这张脸这个人,无论看多少次,每次都能唤起她的心悸。
她好喜欢他这副模样,身体滚烫,却不是因为发烧。纵情又禁欲,想疯狂吻她又生生忍着,眼神炙热得恨不能吞她入腹,却也柔情得爱她入骨。
他就像太阳,一轮毫不自知的太阳。温暖,耀眼,光芒无限,纯洁得不沾染半点阴影。
而她便是神话中,那个离太阳过近的蠢货,明知道蜡制翅膀正在融化,明知道即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必须承受痛楚,拥抱辉光。
爱抚他,回应他,呼吸急促地起伏,迫切得仿佛永诀。可以经受住钻心般的灼热,可实在受不了跟他有所隔膜。
以至于他夹克兜里有个东西硌着,她下意识去掏——
“诶所以你有找到……!”
是卡地亚的小红盒,曾装他们对戒的那个。失而复得的喜悦澎湃而来,不顾梁景明阻拦,万姿瞬间打开——
然而,除了她丢掉过的对戒,另一个收纳凹槽也是满的。
有一枚钻戒,在熠熠生辉。
她呆住了。
他也呆住了。
“……为什幺什幺都瞒不住你呢……”
相对无言是一场拔河,梁景明率先崩溃着,松开绳索。
可骂不得怨不得,他只敢皱眉苦笑,对她呜咽地——
“而且你为什幺速度总是这幺快……我都还没准备好……”
但比声音诚实的,是身体。
他已然单膝点地,跪下来了。
这是一场没有排练的求婚,甚至不算求婚。
只是一个凡人,臣服在另一个凡人面前,用肉身抵抗时间,祈求她给他一份神圣的长久。
脆弱而孤勇。
“万姿,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要婚姻。老实讲,我本来对结婚这件事也没什幺概念,觉得我们只要在一起,一辈子只拍拖也没有关系。”
“但昨天在机场,我买了这个戒指。想着如果我们可以重归于好,我一定要求婚。”
跪得笔直,他望着她毫无保留。抑住微颤的唇,却抑不住眼泪如潮水上涨。
决堤就在开口时。
“因为我发现恋爱太松散了,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在越南的时候你丢下我,交往了这幺久,你一样在新加坡也丢下我……”
他眼眸很亮,可泪光更亮,破碎地流过下颌,混合声线破碎地震动。
“我很难过,很没有安全感。”
“你说人对感情的敬意,没有对规则的敬意可靠。那我想要规则,我想要法律的保护。”
“我想要结婚。”
“我知道这很自私……但万姿,有跟你结合更紧密的选择摆在眼前,原谅我,我不能不试……”
甚至没有拿出戒指,他只是徒劳地举起首饰盒。撞上她的死寂,他低垂下目光。
爱这件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你可以慢慢考虑,不用——”
“好,我答应你。”
“我们结婚吧。”
声音混在啜泣里,可她根本不知晓自己在哭,只觉得有热融融的东西流下,那是她的蜡制翅膀在一点点融化。
她知道她要死了,但她不在乎了。
她要熔进太阳里了。
“我好失败,怎幺会让你没有安全感。”
也跪下来,她捧着他的脸,拭去他那眼泪,代替他酸楚地流。
“梁景明,你已经是我的家人了,是我自己选择的家人,你要什幺我都要给你,我想让你开心。”
“你想要结婚,我们就结婚吧。”
她眼里都是他,只有他,看着他怔愣的面容慢慢变亮,像被笼罩着一束圣光。
她看着他欣喜得说不出话来,发着抖从盒中取出戒指,连同他的希冀,递到她的面前。
这是承诺,也是荆棘牢笼,用世界上最坚硬最璀璨的物质铸就,即将刺在她的指间,也扎在她的心口——
于是她自愿地伸出手来。
让他无知无觉地开心一辈子吧,即便代价是要她一辈子背负内疚。
一点点靠近幸福,一点点远离自由。
她仿佛坐在行刑椅上,等待人生中最后一次注射。毒药如蜜,痛苦而解脱。
然而就在指腹碰触冰冷时,她听见他说。
“但这也是你想要的吗?”
他真是小狗,被生活欺负惯了的那种。
有海量食物撒在面前,他第一反应不是冲上去大吞大嚼,而是擡眼望向给予的人类,被这快乐冲击着,又因这快乐惶恐——
“不要因为我生病就可怜我啊。”
笑意再也无法抹去,可他认真地望进她眼里。
捕捉她每一瞬神色,就像在捕捉稀有蝴蝶。在手中摸一摸,又让它们飞走。
“我也不想你委屈……你真的想结婚?”
“你会开心吗?”
心脏仿佛在霎那间爆裂开来。
万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踉跄地彻底跪坐,双手掩面,泪从指缝落——
“我没有资格……”
“梁景明,是我害死了你爸爸。”
还是无法拥抱太阳,她可以接受肉体被生生烧灼,在余生的每分每秒。
但良心却经不得一点照耀。
“五年前,是我帮丁家压下了报道……关于你爸爸的事情……我还出了很多糟糕的主意……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知道错了……”
近乎绝望地,她等待着他的震怒。
然而转瞬间,她却被紧紧箍住——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
这谅解来得太快太顺畅,万姿擡起头来,难以置信——
“……你知道?”
“很早之前,冯乐儿的秘书有告诉我,在我拒绝继续有目的地接近你以后。”
轮到梁景明擦掉她的泪,把她揽在怀中。轻吻落在她发顶,连同抚慰的眼神。
“他应该想让我讨厌你……毕竟如果我完成任务,这也对他有利吧。”
“但我猜你不是故意的,你应该根本不记得这件事……要不然以你的性格,你该有多难受啊。”
“就像现在。”
他凝视着她,勾了勾唇,有点忧伤,有点无奈。
她不知道在无数个沉沉黑夜,他如何独自辗转反侧,慢慢地熬过。她只知道因为他的怜悯,她心里那副多米诺骨牌正倒塌得噼里啪啦,溃不成军。
直到最后一个。
“还有一件事……”
“你爸爸会出意外,主因是工期太赶了,丁家人急着来看进度……当时我跟丁竞诚为了出去玩,有提前巡视时间,我不知道提前了几天……”
可这一次,梁景明显然是不知情的。
见不得他凝固的神色,审判到底逃都逃不过,万姿再次涌出泪水——
“但我真的……不知道有这幺大的后果……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
然而下一秒,她又被无穷无尽地包裹。
亲吻已然控制不住地,散落在她额头。他像在告诉她,也像在告诉自己——
“都过去了……现在不要想这些了……”
“我已经失去了我爸,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
胸臆顷刻间被撕扯开来,极致的苦涩极致的甜酸。有那幺一瞬,她情愿他恨她。
事到如今她才惊觉,宽恕就是最好的惩罚,她嚎啕大哭地揪住他——
“你在袒护我……如果伤害你爸爸的是丁竞诚丁裕雄,你根本不会原谅他们……你为什幺要袒护我……”
“因为你是我的家人啊,家人就该袒护家人。”
他是脱口而出地。
此时此刻,她终于惊心动魄地明白过来——
其实荆棘牢笼从来不是钻戒,而是他这无垠致命的温柔。
在很早很早之前,在她察觉之前,她已把自己关进去了。
终生注定无法逃脱。
“……你这样让我该怎幺办……”
扯着他的衬衣,就像摇晃铁窗,心碎得无法忍耐,她彻底失声尖叫,可最后都打湿成了哀求:
“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幺办……”
而梁景明也在静静地流泪。
低头俯视她,却如同一种仰望。
“那就多爱我一点吧,像以前一样爱我吧。”
只见万姿怔住了。
红着眸,头发散乱,皮肤因熬夜有种易碎感,这不是她最美的时刻,却也是她最美的时刻,他甚至舍不得眨眼。
然而他却失守了唇,在短暂的黑暗之间。
先是浅啄,轻易叩开他的牙齿,再一点点纵深开来,舌头缠绵着长驱直入,反复交缠,平息他的每一处不安。
又湿又热,还有眼泪的苦涩。天堂没有这般悲怆,地狱没有这般甜美。
他情不自禁偏过头去,阖上眼睛,把她抱得更紧。
欲罢不能,悲怆而甜美。
这是人间之味。
“我感冒了——”
勉强维持该抽身的理智,又破碎在她出声的一瞬。
绝望得像是呢喃,只有他听得清晰。
“梁景明,感觉到了吗。”
“这就是我爱你的程度,我就是这幺爱你。”
“我不仅像以前一样爱你,还像你爱我一样爱你。你之前跟我说,你不会对别人,再有这种感觉了。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也都记得,我同样想告诉你,我也不会对别人,再有这种感觉了。”
“我宁可被你传染,跟你生一样的病,体会一样的痛苦,为你的开心而开心,跟你一起度过剩下的人生。不要再有秘密,不要再分开了,你不能没有我,就像我不能没有你。”
“我就是这幺爱你。”
她笑起来,挤出最后一点眼泪。
“我没救了。”
水滴晶莹地淌在脸颊,似坠非坠。
是他在长久的震动后,最终起身,轻轻吻去。
“不,我们得救了。”
晨曦若绸,不知不觉已透窗而入,描摹出这一对人,像最完美的华服。
可结婚钻戒已不知丢在何处,他们仅仅忘情地相拥相亲着,如交颈天鹅。
在狭小的招待所,在浩荡爱河,在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太冷了,他们不过是两只孤独的小动物,敌不过命运的摆布,流浪邂逅在诺亚方舟,约定一起挨过漫长冬天。
谁都不清楚,暗无天日的冬天会持续多久。但他们会一直抱团取暖,互相依偎下去。
直至万物展姿,春和景明。
光照大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