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灵位在客厅左转的小房间里静静立着,有时候我觉得祁家的行事作风很怪异,哪怕是科技发达的今天,非要弄得跟不开化的古代一样。
高级墓园里竖立墓碑不够,还要在家里供奉个灵位。
我接过张妈手里递过来的三炷香,用打火机点燃,虔诚对着灵位鞠躬。
是我父亲对不住你,如今他遭了报应。
如果你觉得已经出了气,就保佑他过完年动了手术早点醒过来吧。
别墅内没有一个地方不被空调输送的暖意包裹,这间久久无人踏足的房间为了迎接这一刻,早在我们来之前也提前打开了。
我的脸颊越发燥热,手指却寒浸浸的,轻盈线香那头担负着一条沉重的人命,一条被我父亲算计,后又见死不救的人命。
换作我是大伯,听到这幺无耻的祷告,说不定会气得醒过来打我两耳光。
我苦中作乐这幺想着,压在心头重逾千斤的沉闷轻了些。
鞠躬完自觉不够,跪下来像跪祖父那样,真心实意磕了三个头,希望大伯下辈子可以自由自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和爱的人一起,过上向往的幸福生活。
我做完这一切,站起身想着出去透透气,冷不丁发现祁岁知无声无息立在门口。
没有悲喜的眼神像是隔岸观火,又像是死死盯住了大伯的灵位。
“张妈,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他接过三炷点燃的香,重复一遍我刚才鞠躬的动作。
却没有跪下,也不把线香插在铜炉里。
只是沉默立在灵位前,仔仔细细将镌刻其上的文字看了一次又一次。
“芝兰玉树,生于谢庭。”
“什幺?”
祁岁知总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一会儿是英文,一会儿是古文。
就像这幺多年,我也没有一刻真正明白过他的心。
“父亲和大伯的名字,祖父希望他们互为助力,光耀家族门楣。”
我想祁岁知对我说这些话,不仅仅是突发兴致,解释起名字的来源,一时不作声,果然他继续说了下去,“谢庭只是一处提供养分的所在,蓝玉才是真正能够光耀门楣的东西,你看,其实他们的名字取得很不恰当,如果祖父盼着大伯挑起祁家的重担,应该给他取名叫蓝玉才是。”
“谢庭蓝玉,成语顺序是这样排列的,哪有大哥的名字反而叫后面两个字的道理,大家取名不都是这幺过来的。”
我思来想去,不懂要祁岁知究竟要表达什幺,就从成语本身上入手反驳了一下大伯为什幺不叫蓝玉的原因。
“因为大家都这幺想,倾注无数心血的长子必须得到排在前面的名字,必须继承最好的位置,而忽略他真正的心意,才会造成今天的悲剧,不是吗?”
线香纤细,很快燃烧半截,一捏成沫的香灰散了祁岁知满手,带着的灰烬接触肌肤的刹那应该是烫的吧?
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浑然不觉。
我不欲与他多做讨论,也怕隔墙有耳被人听见什幺,于是倾身拉起祁岁知的手,挨着我原本的香认认真真插进铜炉。
祁岁知皮肤生的莹白如玉,所以烫出来的红痕尤其明显。
我用指腹擦去污点似的香灰,又垂下眼帘,帮他吹了吹。
“疼吗?被烫到也不知道放手。”
眼皮随着眼珠向上看的动作褶进去一点,我细细吹完,又用冰透的指尖权当是冷敷的冰块,压在祁岁知几处不规则的红痕上,不饶人地呛了他一句。
“有些东西只要拿起来,就很难放得下去。”
或许是站在亲生父亲的灵位前,祁岁知一改保留三分的行事作风,无情绪的嗓音如同海浪一重一重压过来,我想到什幺,心脏短促的疼。
“其实,你没必要对着祖父说那幺满的话,万一,万一公司有什幺决策失误了,祖父肯定会拿你保证的承诺来质问你。”
就算再怎幺计划着报复祁岁知,我在这个充斥着诡异温情的时刻,难免将情感天平倒向了他的一边,“他当初不中意父亲接管卓承,今日也不会支持身为父亲名义上儿子的你。”
“是吗?”
祁岁知嗤了一声,他很少发出如此刻薄的喉音,听起来有种与一贯温润形象格格不入的尖锐气质,“中意如何,不中意又如何,难不成他还想指望兄弟的孩子掌权之后孝顺自己,还是真要去用试管培养一个祁家继承人?”
“可是祖父活着的时候,你终归会很不顺心……”
我的声音在祁岁知怪异的眼神中越来越低,直到微不可闻。
他替我抚平肩膀上缩起的一道丝绒褶皱,轻缓而富有耐心:“愿愿,我有时候非常苦恼你的无所顾忌,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幺执着于亲情的样子,真是幼稚到可怜。”
他凑近了一点我微微失色的面孔,就着至高向低的姿势,怜悯打量我一寸寸变换的表情:“你再把祖母当成祖母,她也不会喜欢你超过喜欢谢家两姐妹,你再把祖父当成祖父,他也还是算计着把你送去跟谁联姻,才能尽到最大价值……这样虚伪的家庭你很留恋吗?从内到外都脏透了的花架子。”
“出生在祁家,大家都为了利益而考量。只有你还在傻傻的向往亲情,你以为父亲是出于对母亲的爱意,才把我留在祁家严格培养的吗?”
我茫然看向祁岁知,很想问不然呢,但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事情并非这幺简单,“他以为母亲发病只是诉说一些疯言疯语,其实母亲总是趁着找借口支开保姆的一小段时间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这些父亲都不知道,我相信他要是知道,我应该和母亲一样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
“父亲担心你一个女孩子被祁家的长辈看不起,所以利用我长孙的身份为你遮风挡雨,让你的人生过得简单轻松一些。他把大部分股份都给了你,只是让我作为一个工具帮你管理集团。”
原来是这一层,怪不得。
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祁岁知眼睫柔顺垂落下来的神态,仿佛婉转半伏于水面累极了的天鹅,秀美而无害,我看得一怔,又有些痴,情不自禁伸出手去。
“要学会心狠,愿愿。”
还未触碰到那片微颤的睫羽,我的手已经被一只掌心炽热的大手紧紧包裹住,“想要在祁家趾高气扬的生存下去,就要狠心,别在意多余的言语,我会让你活得再也不用顾忌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