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宓番外: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师杭出生前,几乎所有人都笃定此胎会是个男孩。

她的外祖母杭老太太为了女儿杭宓能够平安生产,一举得男,曾花费数月功夫亲手抄写经文,不顾百里路遥将其供奉于杭州净慈寺中,又请住持诵念开光,临了还为寺中添了许多香油钱。

“净慈寺中五百罗汉,第四百二十二位乃阿湿毗尊者,独设一龛,黄罗为幕。”杭老太太回府后颇为遗憾道:“听闻妇人炷香点祷后以手摩其腹,云有感应,定能产子。可惜你现下身子太重,不能亲去。”

家中女眷们日日念叨生儿子强过生女儿,杭宓听都听倦了,忍不住问自个儿母亲道:“若是外孙女,难道您就不疼爱了吗?”

杭老太太叹息道:“疼自然一样疼,可我担心的是你。你与姑爷成婚三载才有了这个孩子,倘若膝下无子,总免不了顾虑往后。”

闻言,杭宓不以为意道:“六郎他并不介怀这些。旁人都说我不能生,如今我能生了,还有什幺可顾虑的?”

“唉,你这丫头,竟还和从前一般不知事。”杭老太太拧着眉头,轻斥道:“你怀着身孕,他作为夫君劝慰你是应当的,可他心里究竟如何想的你能知晓?他若像他父兄似的守在山里教书也就罢了,没人管他生男生女。可如今他一个汉人进了官场,屡受提拔,瞧着正前程大好,上上下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莫说是无子,便是寻常一言一行都不可随性而为。再者,他操心劳力一辈子,待日后致仕归乡了,辛苦博出的功名却无人可继,岂不可惜?

“他娶我时早应下的,此生只我一人,又没人逼他。”杭宓听了心中难免怅然,闷闷道:“若我一辈子生不出儿子,那便是天定的命数,他要怨也怨不到我头上。”

“咱们临安杭家是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后,科举起家,名满天下。论门第,师家不及咱们,但那已经是前朝之事了。”杭老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循循劝诫道:“元灭南宋,连紫阳山旁的太庙都付之一炬,泼天富贵一朝湮灭。几十年了,杭家子孙科举不断,却始终无人能在朝中立足。宓儿,你是亲眼见着的,你大哥二哥满腹经纶却赋闲在家,郁郁终日,分明是为陛下所厌。元帝心存疑虑,故而不允杭姓子孙入朝为官,绝了他们此生之志。到如今,杭家徒留虚名,只剩个空架子了。”

师宓自小蕙质兰心,这些事情又怎会看不透。她当即回握住母亲的手,柔声安慰道:“女儿明白的,您的苦心,女儿都明白。”

“外头的人瞧着世家光鲜,只恨不身在其中,可咱们的苦又向谁道去?其苦不堪说,更不必说。即便有千万斤重的担子但在肩上,杭家的风骨也绝不能丢。”杭老太太眸光清亮,言辞锐利道:“当年我宁可让你低嫁,也不肯将你许给元廷新贵,为的就是这一点。但我没想到,这幺多儿孙里,唯独你与伯彦尚有可望。宓儿,他能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说是师家倾尽全力助他一人也不为过。你是世家女,不应囿于情爱,要顾全大局。纵然你命中无子,膝下庶子依旧会尊你为嫡母,他们也是你夫君的血脉。”

话已至此,她以为女儿会选择退让,可杭宓依旧倔强道:“母亲,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当年若非他亲口许诺一生一双人,我也未必肯嫁。我做不来宽容大度的主母,一切慈心都只会给亲生孩子,更不会给他纳妾。人无信则不立。六郎读过的书远胜于我,不会不明白这句话。他不负我,我亦不会负他;他若负我,此生不必再见。”

除却和离,死生相随。成亲时她如此想,如今仍是。

“你啊!真是……”杭老太太摇摇头,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样执着,迟早会害了他!我怎的将你养成了这幅古怪性子!”

“自小,父亲日日督促兄长们读书习字,却只让我跟着女夫子读一读《女诫》和《女论语》。我私下找大哥他们借书看,他们竟也说女子应当专注女红,不该移了性情。后来多亏有您劝解父亲,才为我争得机会出入书阁。”回想起从前种种,杭宓不由一叹:“母亲,我是感激您的。”

如果没有那些“杂书”,也许她一辈子真的就只能框在世家贵女的模子里,举动有例,听顺夫家,闲时做些刺绣针线罢了。

闻言,杭老太太眼眶微湿,有些哽咽道:“如今看来,倒不如不教你识字的好……宓儿,你太有主见了。这世道对女子而言尤为艰难,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尚不觉如何,一旦清醒明白过来,想要逃出去,多半会落得个凄凉下场。”

老天掌控男人的命运,而男人惯爱掌控女人的命运。女人的头上悬着一柄柄利剑,强迫她们不得不屈膝、不得不低头,唯有跪在地上伏在原处,才能保得一世安稳。

“您太高看我了。相夫教子,安于内院,从嫁给六郎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注定了。”杭宓轻抚自己隆起的小腹,微微一笑道:“咱们两家素来亲近,及笄前我见他最多,旁的公子又不及他出众,故而我只能选择他。”

她没有出过杭州城,也没有见过除世家子弟以外的男人,师伯彦便是她眼中的最好。订亲时,一切根本无关情爱,只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罢了。如今二人情笃,他待她极好,靠的其实是婚后三年的相处与磨合。

当然,嫁人就是一场赌局。身边还有许多闺友同她走了一样的路子,如今夫妻间却只剩“相看两生厌”了。

“这辈子我没能逃出去,但我希望,我的女儿不要重蹈覆辙。”

不论旁人如何说,她总觉得这一胎必定是女儿,故而杭宓早早就为未出世的孩子取下了名字。

师杭,小字筠筠。

杭宓言辞间顾盼神飞,满怀期许道:“杭者,舟也;筠者,竹之美质也。”

她的父亲是徽州名士,一身墨香,敢于以天下事为己任,清傲却也宽仁;她的母亲是杭州贵女,饱读诗书,从不曾因女子之身自弃,倔强却也柔韧。相信她会有玲珑心、松竹意,坚而自渡,一言一行都似徽杭的如画山水般令人见之忘俗。

……

后来,杭宓怀胎十月,一朝生产,果真得了个如珠似玉的女孩儿。

夫妇二人只顾得上欢喜,唯独双方亲长略觉不满。

待到师杭四岁时,杭宓决心请夫子为她开蒙。既然女子不能入学堂,她便要替女儿请一位当世大儒来授课。师伯彦自以为可以胜任此职,然而杭宓却否定道:“你是她父亲,她待你不会十分敬畏,学业也不会十分用心。寻常教她作画对弈尚可,习字读书还是要另请一位高明的先生来。”

于是,师伯彦思来想去,最后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同门师兄头上。

“他现下正隐居于徽州石门,一心讲学着书,不理世事,应当会收些弟子。”师伯彦犹疑道:“只是不晓得他肯不肯收女弟子。”

闻言,杭宓当机立断道:“拜师求学讲求缘分,不如咱们先带阿筠前去一见?他若应下自然好,若不愿也不必强求。”

论才学,世上能与枫林先生相较者寥寥无几。每年入山拜谒他的学子数不胜数,可真正能拜入门下受教的,十余年来也不过几人。夫妇二人原先都没抱太多期望,从杭州远赴徽州,只言拜访老友罢了。没想到朱升一见师杭,爽快至极,竟主动提出为她开蒙。

“这丫头伶俐,纵为女子又何妨?”朱升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眯眯道:“老夫尽力将她教好,也算是功德一件。”

“允升兄善观面,不知可否为小女一观?”师伯彦坦言道:“阿筠的确早慧。我已教她识了些字,诗经楚辞,她只颂过便不忘,我像她这般大时也远不及她。”

朱升听了朗声大笑,毫不意外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伯彦,这些年来你在官场上轰轰烈烈,所做实事却有限。汝生恐怕只限于此了,但你的女儿将会替你达成夙愿。”

师伯彦似懂非懂,欲言又止。他的夙愿系于天下苍生,这四个字太重,世间千千万万束顶戴冠的男子都无能为力,阿筠如何替他达成?

朱升此人虽博学多才,性情却十分古怪,将女儿交到他手中实在令人心忧。回去后,师伯彦这般同妻子一说,却换来一顿冷嘲。

“果然,连你也觉得阿筠只是个姑娘家,不堪托付。”杭宓不甘道:“总有一日,我会教她的学问胜过你,到时且看你如何改口!”

师伯彦无奈哄道:“夫人,你的心结太重了。阿筠有她自己的人生,你不能将自己未竟的心愿强加到她身上。”

他可以万事皆顺妻女,但他改变不了千百年来定好的规矩。即便阿筠日后成了位女诸生,她也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为官作宰。

“再近些说,除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也该精于女红闺仪。”师伯彦苦心劝道:“你若想让她嫁人,富贵之家,哪有不看这些的呢?交友议亲之时,没人会和姑娘家谈古论今,不通这些是会让人背地里嘲笑的。”

“还有,阿筠不能在外求学,她必须待在府里。每月我会派人来石门接朱先生去杭州城,此处没有女弟子,外头的风言风语会害了她。”对于这一点,师伯彦十分坚定,负手而立道。

夫君说的入情入理,显然也是为了女儿好。杭宓掩面坐下,颓然道:“我可以让她成为世家贵女中的模范,那些东西我自小就学,我也会教给她……但我不忍心让她擡头所见永远是四四方方的天!”

师伯彦也随着妻子坐下,轻轻揽过她的肩,郑重道:“不会的,我绝不阻拦她的学业与志向。日后,无论她想读什幺样的书,我都会尽力为她寻来。有师家与杭家百年底蕴为她铺陈,她一定会是个才学出众、心有沟壑的女子。”

最终,杭宓妥协了,因为她除了妥协别无办法。女子的自由是有限的,她只能为女儿构出自家府邸那一方小天地。一旦踏出府门,她们都要接受世俗的规则。

之后数年,她亲眼看着女儿日渐长大,见过阿筠的人都会赞其貌美乖巧、聪慧好学,一切正如她的期许。

师杭七岁时,师伯彦调任徽州。两年后,杭宓再次有孕。

这次身孕来得太过意外。当年生产后,大夫曾说她伤了身子不易再孕,因此她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腹中胎儿尚不知是男是女,杭宓却想,不论男女,往后她依旧会更疼爱阿筠。

她担心阿筠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弟弟妹妹,便想着同她谈谈心。可那时,年幼的师杭听闻此讯后,只十分平静道:“阿娘,我希望您能给我添个弟弟。”

杭宓一怔,忙追问道:“为何如此想?妹妹不好吗?”

“妹妹也很好。”师杭顿了顿,细声细语解释道:“只是爹爹那日将我作的诗拿给翰林王大人看,王大人一直唉声叹气的,爹爹问他缘故,他却说若我身为男儿过两年便能入闱科考了,可惜我是女孩。所以我想,如果有个弟弟,爹娘像教导我一般用心教导他,说不定日后便可以金榜提名、光耀门楣。”

尽管她也姓师,可她的名姓永远不可能列在金榜上。待她成亲,她的姓前头还会冠上别家的姓,然后将本名舍去,变为一个冷冰冰的“氏”字。

“先前我同阿宁姐姐在院子里玩步打球,恰巧她兄长骑马回来,说步打球没意思,比马球射柳差多了。”说起这些,小姑娘的眸中尽是向往之色:“倘若我有个弟弟,等他长大了就可以教我射柳、打马球……对了,听说清江楼的鳜鱼还有烟雨楼的酒酿是徽州一绝,到时让他陪着我去,爹爹就不用担心了。”

当下,杭宓心中钝痛。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只能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

原来她还是错了,她根本没法替女儿挡尽四面八方袭来的偏见、质疑和不公。母亲当年说过的,冲出桎梏需要付出代价,她终究舍不得让女儿做一个殉道者。

“傻孩子,你有弟弟也去不成烟雨楼。”杭宓强作欢颜,哽咽道:“他若敢去,你爹准要把他的腿给打折。”

师杭仍懵懵懂懂不解其意,杭宓却拉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倏然落泪:“放心,阿娘会为你生个弟弟的。不求他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只求他长大后能护着你……”

往后让他蒙你父亲的荫庇,在官场上行走,不论职位多高,至少能为你增添一丝底气。

“阿娘,那我能做什幺呢?”师杭窝在母亲怀中,喃喃自语道:“我喜欢读书,可阿宁姐姐说我懂得越多,人家越觉得我清高,不适合娶回家当娘子。”

“阿筠,总会有人真心疼爱你,包容你的一切。”杭宓抚着她的环髻,柔声细语道:“阿娘会为你寻一位这样的夫君,让你一生无忧。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抱着这样的想法,杭宓最终为女儿定下了福家三公子。

“福晟是个好孩子,最难得的是,他与阿筠志趣相投。”她这般同夫君商议:“他俩在一处下棋都能消磨半日功夫,散时还依依不舍。福晟也是个爱书如命的,阿筠若嫁给他,他绝不会阻拦她做学问。”

“你到底是为她挑夫君还是挑友人?”闻言,师伯彦有些哭笑不得:“两个人过日子,总不能只谈风花雪月,没有容人之心是万万不成的。福晟同阿筠一般,自小被宠得太过,心性不稳,私念过重。可知二人若有争执,必定无人肯低头服软,到时,难道一人捧着一卷书互不理睬吗?”

“那也比日日争吵不休好。”杭宓当即反问道:“徽州、杭州,乃至于金陵、大都,你可还寻得出更好的人家?”

师伯彦不吭声了。的确,世家公子里,福晟已经算是一等一的人物了。

“阿筠对这桩亲事并无反感,好歹福家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杭宓坚定道:“不论他待阿筠有几分真心,只要愿意给她体面,尊重她的志向,便是万里挑一的好姻缘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厢婚事方才议定,一月后金陵便失守了。

杭宓骤闻噩耗,惊魂未定,师伯彦却连悲痛都来不及,立刻去信给师家家主。生不谢宝庆杨,死不怨泰州张。杭州如今陷于杨完者、张士诚两军争夺间,十室九空,不知究竟鹿死谁手。祸事已经离徽州城不远了。

“夫人,早做打算罢。”他放下笔,皱眉沉声道:“阿筠娇弱,弈哥儿年幼,必须为他们谋一条退路。”

“你不能死!”杭宓豁然站起身,难以置信道:“徽州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怎会……”

师伯彦摇头长叹,旋即牵着她走到书案后,又将笔置于她手中:“夫人,烦请速速去信于鄱阳。”

杭宓指尖发抖,半天下不了笔。她不明白,怎幺突然就被迫到了这一步?

“李家姑娘与你曾是闺中密友,她膝下之子符光现今率兵驻守鄱阳,旧日情谊正是一线生机。”师伯彦怜惜妻子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缓缓道:“我此生向你许诺过三件事——非你不娶,尽心为女,死生同往。前两件,我自认从未食言过,至于最后这一件……”

“你莫说了,我亦不会食言。”杭宓打断他,眸中含泪道:“你若决心赴死,我绝不独活。”

师伯彦早知她的心意,轻声劝道:“那咱们的一双儿女呢?你与我一同赴死,他们如何能活?”

杭宓苦笑道:“你若真想保全他们的性命,就该立刻将他们送去鄱阳,而非虚留生路。六郎,我太了解你了,你的心中装着全城百姓,决计做不出此举,你会与叛军耗到最后一刻。”

他们的孩子,不可凌驾于百姓之上,在城破之前便闻风而逃。

“我对不住他们。”师伯彦痛心疾首道:“他们是我的亲生骨血,实不忍绝其生路,但我同样不能替他们筹谋过多。”

“当年朱先生曾为阿筠相面,说她志在天下,后又言弈哥儿乃奇子也。我相信他二人另有一番造化,不至早夭于此。”杭宓铿锵有力道:“天地浩大,不如让他们自去闯荡。”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乱世之中英雄迭出,只这些历过这些风雨才担得起“苍生”二字,否则,于天下何益?

而后,鸳鸯剑断,碧血洒娉婷,志气惊高楼。但愿三军阵前死,满目凄凉幸我随,黄天落日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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