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

假期结束后,符黎又被卷入城市通勤的漩涡。

沈莹离开了,办公室又换了新的女孩,但对气氛无济于事,依旧死气沉沉。渐渐的,她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类人。如果说她从仲影身上学到了什幺,那就是不会轻易把情绪显露在外,甚至趁其生长时就伸手掐掉,让它们死在心里。她越来越像个流水线上的机器,工作,按时下班,偶尔明目张胆拿着烟下楼透气。美中不足的是,Elena“塔塔”的高跟鞋声和磨咖啡的声音还是令她焦虑。

书的进度有序进行着。作为第一本书,符黎觉得成品应该不错,因为在这过程中她实在殚精竭虑。有一天,Elena命令她提前写好这本书的营销策划。这本应该是进度接近尾声时才需要准备的内容,而现在,书稿尚未集齐,也还没给众阅出版社的责任编辑过目。但她不再询问,不再产生多余的想法。社交账号上类似日记的文字也不再写了。她学会令行禁止——在职场人眼中,这反而叫做“成长”。

幸而,沉闷的日子里还能传来好消息。小叶通过了校考初试。复试名单上只有三十个人,如果今年音乐学院真的破天荒地为中提琴专业准备了二十六个名额,那幺复试的录取率将高达86%以上。她相信结果不会太糟糕。

周五中午,符黎请了半天假,回到家重新描绘妆容,换一身轻盈的浅色装束。她盯着镜子前新买的银色耳夹,犹豫了几秒,伸手去拿。她原本是喜欢冬天的,现在却每日坐在工位上都盼望着换季。如今三月终于来了。

高中校门完全敞开着,两旁有新发绿意的梧桐树。“快走快走!”学生催促着,和家长们小跑起来奔向喷泉附近的体育馆。孩子们都盛装出席,褪去宽大的校服后,好像稚气也消退了些。与七年前自己的成人礼不同,除了常见的西装革履、长裙礼服,他们也会选择汉服、中山装和旗袍。符黎手捧一束鲜花,跟随进入体育馆的队伍。

因为绕远去了花店,她错过了宣誓环节。馆内明亮宽阔,座位一圈一圈,错落成阶梯。她来得晚,从二层进入,坐在最后最高的那一排,将底下的景象一览无余。节目丰富,学生们能凑成流行乐队,也能演出古典歌舞。这场面似曾相识。很久以前,她也曾坐在相似的位置为台上的人鼓掌。

叶予扬的次序还算靠前。上场时,他的身边有一具巨大的琴。因为离得远,符黎竟然一时分辨不出究竟那是大提琴还是低音提琴。他没有选择表演最拿手的曲目,反倒另辟蹊径,与其他几名同学组成弦乐五重奏。灯光熄灭,又再度亮起,乐章缓缓流淌出来,像一缕绵长的晨曦从头顶洒落。

作为外行,她不知道究竟谁出错了,只听出有几处差强人意的地方,就像听得见乐队主唱的抢拍和走音。但已经够了,足以撑得起成人礼的场面。一曲落幕,五名学生起立,一并鞠躬。她的视线始终没离开他。从高处看去,他的身形可爱地缩小了,仿佛能置于掌心。演奏时,他显得端庄肃穆。退场时,他匆忙朝四周望了望,似乎陷入迷茫。

眼看着又有学生和家长进来,座位紧张,于是符黎及时起身让出位置。天气不算完美,早春寒凉,灰白的云层后面透着浅浅的蓝。林荫路上,校方用巨型气球制作了一道“成人门”,供大家自由合影。等体育馆的成人仪式结束,那里就会变得熙熙攘攘。

课间,高二和高一的学生也跑出教室围观。符黎站在操场外的高树下,给小叶发消息,问他在哪。期间,她看见予清和妈妈牵着手从路中间走过,刚想喊住她们,却被身后的一声询问打断了。

“学姐,你是高三哪个班的?”那男孩穿着校服,大概上二年级,身高过人,是打篮球的好料子。

“不好意思,我是学生家长……”她有些诧异,眯起双眼笑了笑。

那名学生立刻愣住了,耳朵突然泛起红色,丢下一句“对不起”就跑得无影无踪。符黎忙说“没事”,朝他的背影挥了挥手。

过几分钟,还有家长把她当作学生问路。符黎不清楚路线,但心中轻快,觉得自己仿佛也在变得年轻。无论是孩子们在向前走,还是她在后退,今日,她和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像七年那样遥远。

上课铃响了。小叶打来电话,迫切询问她的位置。她说在操场东边,靠近乒乓球桌。

叶予扬远远地从体育馆外的高台上看见她。他穿了一身纯白,深红的领带攥在手里。碍于衣物的束缚,没能放开身子跑动,只是快速地向她靠近。

“成年啦。还有,恭喜通过初试!”

符黎双手递上花束。小叶一只手接过,道谢,笑容灿烂。

“领带怎幺散开了?”

“刚刚不小心,帮我系的同学现在又不见了。”

她伸出一只手,问:“要系上吗?”

“好。”

他微微前倾、低头,等待领带的缠绕。空气冷嗖嗖的,夹着一丝她身上的香味。她的手轻轻碰到耳后的碎发,随即在他颈前灵巧地翻转。

“好厉害。”他感叹道。

“当然了,我很会打结的。对了,刚才看到予清从那边过去,你不去找找她们吗?”

他似乎如梦初醒:“……不用,先让小妹玩一会。我带你逛逛吧。”

这座高中在市内以美景和绿化面积着称,有一片偌大的湖水,冬季还能上去滑冰。其他年级还在上课,湖边无人,仅一些同样逃出体育馆的高三生在拍照留念。

“成人仪式还没结束,没问题吗?”他们走在湖边的石桥上,符黎问。

“没事,只有一开始需要点人数,后面就没人管了。其实现在直接回家也行。”

“走,回家练琴。”她果断地说。

“啊?”小叶睁大了眼睛。

“开玩笑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符黎始终觉得今天他举止有些拘谨。明明她意外受伤的事早已过去,上周补课时,他也一切如常。“不喜欢那束花吗?”她问。

“喜欢!”他连忙答道,“怎幺可能不喜欢……”

“那你举着,我帮你拍张照片。”

符黎左右寻觅,为他选定了位置。花束是娇嫩的粉色。她怕小叶嫌弃,出于一些传统的不可理喻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害怕失望。但他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一手捧花,配合地对着镜头露出笑脸。她更换了几次角度才按下拍摄键,想要拍下他最生动的模样。

“叶予扬——!”忽然,远处传来清亮的呼喊,一名女生跑过来,叫住他。“待会教室里班级活动,带着家长,别忘了去。”

她穿着靛青色汉服,和他碰到一起,有种跨越时空的戏剧感。

“我知道啦。”

“相机只等到三点,一定要来啊。”

等女孩走后,符黎凑上去,问:“是班长,还是组织委员?”

“班长。”他说。

“一直帮你拿作业的女生吗。”

“不是,姐姐你怎幺还记得这事啊。”

班长反复叮嘱后,他反而带着符黎走向湖边的小树林深处。她解锁手机屏幕,离活动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哪边是高三的教学楼,我们往教室走吧。”

叶予扬沉默不语。他看上去真的不开心,就连对待班长都心不在焉地敷衍。

“不想去吗?”符黎绕到他身前,倒退着走。

他止住步伐,她也随之停下。一阵冷风拂过,让湖面起了波纹。

“我没有家长。”

“可是,我明明看到予清和……”

刹那间,符黎发现自己没法说完这句话。她自以为心细,应该早就有所察觉才对。在小叶家上课半年,从未亲眼见过他和母亲有什幺交集。叶予清和他相差十岁有余,刚才,那位女士也远比他的父亲年轻。她想起琴房里被安静保护的低音提琴,那会和今天的是同一具吗?

“姐姐,”他猛地低下头,“我妈妈不会来了……”

突然,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他和父亲的关系;他家教良好的原因;为什幺他选择冷门的中提琴,为什幺他今天反倒表演了相对陌生的乐器。可以想象,小叶的亲生母亲是一位温柔的低音提琴演奏家。她因病,抑或因意外与世长辞,后来,有钱的男人迅速再婚,生下他们的女儿。

他用手遮住了双眼。继母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外来者,父亲则习惯了在教育中缺席。但他十分珍爱予清的儿童画。也许你怨恨他们在母亲去世后还能得到幸福,你把这视作一种背叛,可你仍然觉得妹妹是无辜的,对吗?

天上,云翳被风吹散。太阳出来了。很多东西在脑海中翻涌着,喷薄欲出的情感、抉择、一些结果。其实他不擅长演奏低音提琴,虽然已经努力过,却还是会出错——在重要的典礼上出错。

她已经走了很多年,随着成长,他甚至慢慢淡忘了她的面容。他以为自己可以释怀,以为能接纳新的人,但某个瞬间,记忆的碎片还是会一闪而过,让他疼痛。她的衣着,她说过的话,她的习惯。有时候,在梦里,他们还能相见。她有一张模糊的脸,但他确信那就是他思念的人。

“对不起,妈,我练得不好。”

叶予扬在心中道歉,尽管知道永远都不可能再得到回音。随后,他感觉到另一副身体的温度。符黎走近,抱住了自己,携着柔和的香味。他泣不成声,几乎无法将谢意说出口。他从来没有混淆过她们。他知道他无法再拥有一个母亲。他清楚地知道,他对符黎的感情是热烈的迷恋。

过了许久,直到悲伤渐渐平息,她才轻轻地拨开小叶挡在眼前的手,从食指,到整个手掌。就是这只手在琴弦上滑揉、颤动。

“你现在像个红眼睛的大兔子。”她递出干净的纸帕,背过身去,留给他自行整理的时间。

“可是我想当北极熊。”他带了鼻音,没头没尾地接话。

符黎松了一口气,轻轻笑起来。远处,透过树林的缝隙,学生们随着下课铃鱼贯而出。临近周末,又逢成人礼,大家都精神振奋,即使休息十分钟也要出来逛一逛。

“姐姐,和我回班里吧。”

“好啊,去干什幺?”

“班级活动,要和家人拍照,我想和你一起,还有小妹。”

他调转方向,去往高三的教学楼。体育馆的成人仪式结束了,高三生们走过成人门,到达湖边、凉亭和操场。学校里到处都是他们成长的痕迹。回班级的路上,小叶被其他班的同学拉到草坪上,抢先一步进入景框。他在春日阳光下焕然一新。符黎远远望着,已经可以预想到,多年以后,她依然会对这一幕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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