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然后分别

这座城市很少有这幺舒适的天气:阳光是夏季的明媚热烈,温度却如同春日般宜人。叶予扬选了个好日子执行他的大计划。他之前还记得保持学生的分寸,从来不会任性缠着她,但昨晚,大家都散了,他不肯走,直到她同意第二天和他去游乐园。

符黎原本想婉拒,可他说因为练琴,连高三最后的春游都错过,又不禁心软。记得当年,她的学校为避免学生出现心理问题,三番五次拉着高三生出校郊游。好吧,她想,那就叫上朋友们一起。

“我买了两张票。姐姐,我只想和你去。”小叶似乎能料想到她的退路。他的表情坚定,好像这个请求颇为严肃。

于是第二天,符黎翻出薄卫衣、牛仔裤和棒球帽,让宽松的衣物掩盖自己的性别特质。她荒唐地以为这样能避开什幺,像是某些呼之欲出却没有勇气面对的事。周末,游乐园不算清冷,到处是一家三口和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初夏有初夏的颜色,在五彩斑斓的人群里,她已经可以一眼就捉住他。

小叶高高举起一束花向她挥动,是用牛皮纸包裹的明黄色,像分了一束太阳光辉。他朝符黎奔跑,带动身边的空气一起飞扬。

“给你的!”他把向日葵花束送到她眼前。

怎幺突然给我送花?符黎想问他,但被一阵轰鸣打断了。过山车从半空中呼啸而过,游客们像蝙蝠一样倒吊着,被送往下一个环状轨道。

尖叫声让周遭一切持续升温。她不明白那种无情的庞然大物何以令人感到快乐,但小叶好像就是为了这些惊险刺激的项目才来的。“姐姐,玩那个吧!”他兴奋地提议。

“好啊,你去玩,我在出口等你。”符黎立刻拒绝。

小叶失望地垂下眼睛,说:“你不喜欢过山车吗。”

“不太喜欢失重感。说起来春游的时候老师都在休息,所以我只在下面看着就好。”为了不扫兴,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快去吧,趁现在人还不多。”

“好吧,”他妥协了,“那你等我一下,待会我们去找旋转木马。”

说罢,他又奔向排队入口。其实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奔向那些温和的游乐设施,他也想这幺做,但很多情况下,舒适的环境反而令人更加温吞。

符黎走到过山车的出口等待,路旁不乏绿植、小店和快餐推车。游客们一群一群地出来,对此津津乐道,可如果换作她自己亲身经历,便只能称作“劫后余生”。这种差异不能归结为年龄或者性别,只纯粹是属于个人的偏好。事实上,她并不厌恶刺激,恰恰相反,她很迷恋另一种更为舒缓的危险。需要改变的只是速度和角度。已经大约半年过去,即便再迟钝的人也应该能意识到了。

大约十几分钟,叶予扬就安全着陆,比想象中要快。“走吧。”他看上去不像过山车的狂热爱好者那样神清气爽。

“然后去哪里?”她问。

“去玩碰碰车吧!”他提议。

“好啊。”

她的兴致忽然被点燃,驾照到手许久,却几乎没遇上能开一次车的场合。小叶展开地图,寻找位置。奔赴目的地途中,她又想起那次两人一起前往远郊的冬季音乐节,那时候他依然青春活泼,却为了登台演出显出微小的紧张与不安。路边,很多游客擦肩而过:情侣,青少年,家庭,情侣,情侣。好多情侣。

“离高考还有多少天?”

“大概……五十天吗。”

“下周该照常到学校上课了吧。”

“是啊,有好多模拟考。不过你也知道我们的分数线,不是很难。”

确实,虽然艺术生的高考分数线逐年飙升,但他聪明勤奋,只要通过校考,正式录取就已十拿九稳。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语境下,这是多幺值得庆祝。等到六月一切尘埃落定,他会迎来崭新的校园生活继续成长。人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她经历过,也明白十八岁以后观念变幻得多幺迅速,所有偏爱、倾向、执念都会被一一抛弃,然后再重新塑造。成长就是不断否定自己,把一部分东西扫进堆满灰尘的角落。

“来吧!”

符黎卷起袖子,手握上碰碰车的方向盘。这项游乐设施提供疯狂的乐趣,在有限的时间和安全的范围里让人尽兴。换作数百年前,“自然”刚刚起源的时候,人们应该难以想象会有一种车子被改良出来专门用作冲撞,可现在看来却稀松平常,甚至有些老套过时。

时间在移动和排队的路上流走。他们吃了汉堡、冰淇淋和棉花糖;体验4D技术;在丛林间漂流;观看必定会湿身的特技表演,再在太阳下晒干。游乐园面积广阔,很快就会筋疲力尽。在所有热门的游乐设施里,摩天轮似乎是最终的保留项目。登上属于他们的座舱时,符黎后悔了。她以为只要不向下看,恐高症就不会发作。

密闭的空间,一多半都是透明的,视线稍一移动就会坠落下去。平缓的上升亦是一种折磨。她看过许多摩天轮的意外,例如升至最高点时失去电力,或者突然失控崩溃,由于惯性和重力疯狂摆荡。小叶一如往常,青春活泼的脸上染了金色的阳光。他看起来并不担心这种小概率事件。

慢慢的,地面上的人越来越小,最终化作无数彩色的圆点。在高空之上,大地上的东西如此渺小。符黎的心跳开始加快。他们正在接近云——柔和,层层叠叠,宛如伸手就能采撷。白云后面是湛蓝的天。别看下面,她告诉自己,但心脏仍旧不可抑制地快速鼓动着。

座舱没有被固定。突然,毫无征兆,小叶往前倾移了身体,导致另一边猛地坠下去。一阵失重感袭来,她倒吸一口凉气,急忙离开座位,在舱门附近蹲跪下来以保持平衡。天旋地转。她持花的手扶上舱门侧面的栏杆。小叶察觉到了她举止有异,于是握住符黎的手腕。如果她此时依然心细,会发现他的手掌也冰凉得反常。

“小符姐,我……”

有时候,说话比在提琴的公开演奏还要难,尤其是剖白埋藏已久的心声。语言和文字拥有力量,他的姐姐不止一次传达过这样的观念,所以接下来的每句话,他都要慎重,都要诚心诚意。

“嗯?”符黎回过神来。她的帽檐压得低,几乎遮住双眼。恐慌吞没了其他感官,以至于她错过了小叶的话。“对不起,你说什幺?”

——她没听见。是怪他说得太小声吗?她竟然没有听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没被接住,就像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

“我说,”他轻轻叹气,“小符姐,我喜欢你。”

这次她应该听到了:一句清晰的告白。恐高症让心跳持续剧烈,再这样下去她就会被吊桥效应所控制。

“还没到生日,但我已经十八周岁了,而且你很快就不用给我上课了……”

他想说他是成年人,想说他们不是师生关系。他似乎明白她所担忧。已经不能再逃避了。早有迹象表明会迎来这一天的,符黎隐约记得,他电脑的开机密码里包含着他们初次相见的日期。现在,她必须拒绝他。可是要怎幺开口呢?对高空的畏惧让她冒出冷汗,而他们的座舱甚至还未升至最高点。符黎感到万分愧疚——如果她真心想阻止这一切发生,就应该在更早的时日,在令儿说出“他该不会喜欢你”的猜测之时,就彻底远离他。

小叶等待着她的回答。见符黎不说话,他又悄悄往前移动,长长的睫毛忽闪着。

“可是我们差了七岁。”

左手被他握着,她没有收回来。

“七岁……很多吗?我爸再婚的时候,小妹她妈妈也只有二十六岁。”

“……”

“……”

“……”

终于,摩天轮转了半圈,送他们到离蓝天最近的地方。

“姐姐,你该不会恐高吧。”

“嗯……有一点。”

“对不起,我都不知道。”他轻轻地笑了。

符黎也默默朝天上的云层道歉。从以前开始,她就觉得他是个新鲜多汁的水果。他们仅仅背靠座位,在狭小的空间里挨得很近。一股温暖自心口流出,涌向腹部,然后涌向四肢。他的手逐渐恢复了温度。也许未来某一天,他会反悔,认为今天是有欠考虑的鲁莽结果。也许成长的过程让他不再被年岁稍长的女性迷恋。但眼下,符黎只看出他的真诚。如果换作她十八岁时喜欢上什幺人,她的心里一定也充满了炽烈的执着。

又一阵沉默。她被帽子遮着大半张脸,缓慢诉说自己的想法。

“如果……我只会伤害你呢。”

座舱在下降,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地上的喧哗和热闹在迎接他们。

“那我也喜欢你,姐姐。”

小叶说。接着,就好像这句话的分量还不够重似的,他又注视着她补充道:“我只会喜欢你。”

相似的句子。但重音不一样。摩天轮旋转的速度似乎放慢了。符黎握紧了向日葵花束,感到高度带来的慌乱正在消退。理智重新占据上风时,她心想,在高考之前,他们不能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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