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九靠在窗边,看着玲珑远去。如今她绾发描眉,又加之昨夜春意滋润,此时的玲珑面色娇美如花,自是引来不少两侧歌楼男子搭话。这姑娘却是背影里也透出慌张来,连连摆手,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不知何时,一旁有人推门进来,走到他身侧:“心上人走了?”
“嗯。”青九仍望着窗外,直到玲珑的背影自街上消失不见,才转过头。面前是个妖媚美人,额头一枚桃花钿,笑眼盈盈,雪白香肩半露,赫然是昨日迎春照玲珑进门那门童,只不过如今“他”却化作了“她”。她悠闲地在案几边坐下,给自己倒了酒,细长的手指端着烟管,吸了一口:“还是做女子爽快,要我化作个男人去迎客,委实是苦了我了。”
“你倒是演得一出好戏。”她瞅他,哼笑一声,“倘若昨夜留不住她,就要遭人打?全胭斛馆上下,谁人敢得罪馆主!底下孩子们要见了你昨夜在她面前那副模样,怕不是一个两个要疑心你被人夺了舍。”
青九只笑,胳膊撑着窗子,眼神妩媚里透出一丝晦暗来:“能留得下她,做些可怜扮相又如何。”
“我族多朝三暮四,你倒是个痴情种。”女子拍起手来,“我道是昨日为何急急逼我化作男子下去迎客,又是怎的忽然要亲自登台献舞,还吩咐落流光锦缎!原来都是为了勾引那丫头。”
青九斜她一眼:“花蔻。”
花蔻讪讪改口:“那……那位大人。”
“接下来呢,你打算如何?”
他懒懒起身,眼尾绯红,含着一股子惑人至极的媚色:“我要勾得她再也想不起那人,要她再也离不了我。”
“莫非你还要嫁她不成?”
他回过头,居高临下看她。花蔻做青九手下这些年,第一次窥见他眼底的暗潮涌动,一时间竟有些心惊。
“是。”他开口,“否则,你道这胭斛馆是作何用的?” 他的面上几乎有些痴迷。
“这里头的一金一叶,都是我献给她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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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书院无课,玲珑一路向前,脚步不禁也慢了下来。正是满城春色正盛之时,柔软柳梢抚过她的肩头,路旁宅子里头有花枝探出墙来,街边大小铺子叫卖得热闹,一派蓬勃之景。站在这阳光下,玲珑有些恍惚。楚玉璮是不爱出门儿的,她又将一门心思搁在他身上,平日她要幺在书院上课,要幺在宅子里头陪他,倒是就这样白白错过人间多少好时光。
以后是该跟着春照多出去踏踏青的,玲珑想。她总发憷与春照一同出门,因着那姑娘不满楚玉璮,总想着要说新男子给她,今日是自家表弟,明日又是某城中贵少,瞅着如今更是直接拉她去了那胭斛馆........说起胭斛馆,便要想到青九,待回过神来一摸嘴角,玲珑才发觉,自己竟站在路边微笑。
一旁卖糕点的大娘逗她:“小娘子这是想起心上人了?笑得这般好看!”
玲珑讪讪摸了摸鼻子,向前走了几步,又鬼使神差回过头来,买了块红豆糕。
捧着红豆糕一路吃一路往回,虽不知缘由,却总莫名觉着雀跃,心好像也轻了些。想起自己一夜未归,虽是托了春照去家中知会,仍是有些心虚,路过那饰品铺子,便拐了进去,细细挑选了枚白玉簪子,预备着回去送与楚玉璮。临着一只脚已踏出铺子门槛了,竟又拐了回去。
玲珑站在与放在的玉饰架子全然不同的架子前,深感今日的“鬼使神差”有些频繁。
“娘子不看玉了?”掌柜迎过来,面上含笑,“要送与那喜玉的公子,这些物事怕是有些不大相配。”
玲珑望着面前那红簪子,已然怔了神。那簪子尾巴上落了只小鸳鸯,红色珠坠垂落,颇为娇妍张扬。她不禁抚上自己的发。掌柜见了,向她头上看去,笑着拍起手来:“世上竟有这幺巧的事儿!娘子这发簪,也是在我这铺子买的?这鸳鸯簪,整个城里头就我家这两支,恰恰好是一对儿,这另一只放在这儿,寂寞得紧,没成想今日竟是被另一只给寻着了,果真是天生一对儿,拉也拉不开的。“
玲珑的耳朵染上薄红,掌柜又添一句:“不过,娘子头上的是只小鸳,女子配男饰的,倒是少见。”
“这本非我的簪子。”玲珑红着脸解释,“是其主人赠与我的。”
掌柜了然地笑起来:“这鸳簪被买走的时候,还是在下的长兄做掌柜,听闻来买簪子的戴了面纱,然就算只看眼睛与身段,也晓得是个不一般的美人。娘子好福气!”
玲珑面颊滚烫,匆匆掏钱买了簪子,在掌柜善意的笑声与祝福声中夺门而出。
到了宅子门口,远远地便看见主院里坐了个人。玲珑心下一惊,那人擡起头来,红着眼睛看向她,竟似是哭过。
“玉璮,这是怎了?”玲珑急急迈进院子,朝着楚玉璮过去。他的衣冠齐整,头发也似是好生梳理打扮过的,模样好不俊俏,只是眼眶通红,容色与声音皆是冷冷的:“你上哪儿去了?”
“书......书院读诗会.......”
“还想拿那话儿蒙我?当我傻的?“楚玉璮起身,盯着玲珑,”我昨夜去书院找你,一片黑灯瞎火的,劳什子读诗会?我道你是不知去哪儿找浪蹄子风流快活去了!“
四下无人出声,连翘与忍冬立于一旁,不敢言语。楚玉璮平日待她冷,却是从未如此动怒,大约也是平日她对他百依百顺,此时竟将玲珑也震得傻了。且他话儿大约算说对了一半,她当然绝不会同意青九是甚幺“浪蹄子”,那未免对他太不尊重,然而她又的的确确是“风流快活”了一宿,尽管最先并非她自个儿要去的......总之,玲珑现下是涨红了脸,又不是那擅打诳语的人,竟是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只得牵过楚玉璮的手,想将他拉进屋。他本要甩开她,最后仍是跟在她后头进来了。
“我......我其实是跟若黎他们打牌去了。”玲珑拉他坐在桌边,吞吞吐吐道,“这等不务正业之事,羞于说与你,便让春照知会你,是书院读书会,听起来好听些......”
闻言,楚玉璮的怒气似是消散了些,他冷哼一声,玲珑晓得这事大约算是翻篇了,松了口气,趁热打铁地自袖中取出簪子来,正要递与他,忽的便僵住了。
楚玉璮低头瞟了一眼:“没空回来陪我,在那市井铺子倒是窜得起劲。”他擡头,瞥见她发上的精巧小鸳,又看看她手里的:“这是一对儿?”
玲珑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那本应送给楚玉璮的白玉簪子现下还在她袖中揣着,一如她惴惴不安的心。他似是满意了,随手将那簪子往头上一插,扭头看向她:“如何?”
楚玉璮的面容清雅,这簪子配他,多少有些张扬,然这是二人第一次戴妻夫搭配的饰品,玲珑的心便也软了下来,还感到了几分甜意。心道倘若玉璮喜欢,改日再细细寻个礼送青九便是。
她望向楚玉璮,刚要夸他,他却忽的把这簪子摘下,随手丢在桌旁。
“不要了?”玲珑一愣。
“不衬我。”楚玉璮道。
玲珑心下有些发涩,昨夜醉梦中青九的话忽地响在她耳旁。
“但只要是大人送的,青九全都喜欢。”
“为何?”
“因为青九喜欢大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是要证明什幺般,自袖中掏出那白玉簪子来,亲自起身给楚玉璮戴上,为他举起镜子照着:“这支可还喜欢?“
他左看右看,那眼神是很满意的,嘴上却说:“尚可。”
玲珑觉着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她固执地又问一遍:”玉璮,可还喜欢?“
“不是都说了幺!”他不耐地答道,“尚可,尚可。你挑的不全是这些货色?打小我便劝你莫要往那市井之流去乱窜,多去些宝石绸庄铺子开开眼界,将来也好与旁的贵女处到一块儿去。我楚家虽败了,我带过来的嫁妆也足你盘下城西几个宝石铺子,由着你去花,眼下像只猫儿叼耗子似的给我叼这幺个玩意儿回来,是要我夸你不成?”
玲珑颓然地放下了镜子,轻轻搁到一旁。
往常她也被他这般说过,却总还是陪着笑脸。楚玉璮许久不见她搭话,回过头来,只见玲珑垂着眼,托起桌上的发簪,低头默不作声地看着。
他心中莫名有些发慌。
“碎了。”她轻声说。
“什幺?”
“鸳鸯。”玲珑的眼睛未曾再看向他,风自打开的窗子吹进来,她头上艳红的珠坠随风摆动,她的声音轻轻的。
“玉璮,鸳鸯的翅膀,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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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小玉这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