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浓情蜜意,也没有生死相随,他只说了一句“跟着我”,师杭却信了孟开平八分。
男人在情场上的话语不可信,可这是个傲气十足的男人,他说要挡在她前面拉着她向前走,就绝不会将她抛在身后。待孟开平走了多时,师杭又取出了那本《杨业传》。朱先生想借她之口转达的三条计策,她想,她已经全部参透了。
除却师棋,她在这世上已经孑然一身了。这样的乱世,姐弟间未必还有再见之日,师杭不想死,那她就必须想法子活下去。即便师杭再不情愿也不得承认,依靠孟开平是她当下最安稳无虑的选择。
杨业抗辽,却为其忠心效力的宋廷所害。杨完者平叛,最终又会死于何人之手?师杭猜,或许能令杨完者一败涂地的,不是孟开平,也不是各路起义军,而是元廷。朱升在暗示她,此人不会成为孟开平的阻碍,因为他早晚会死在自己人手上。
师杭不知道命数如何能推演得出,但她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地告诉孟开平。这计策就像投名状,更是朱先生送她的人情——唯有她如实相告,才算真正站在了孟开平这一边。
师杭思定,预备待他下回来时,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然而,师杭等了孟开平数日,不仅未曾等到人来,反而发现露华阁外守着的兵士更多了。从前只她一人被禁足,如今连柴媪和小红也出不得门,俨然要将她们与世隔绝。
师杭心中惴惴不安。外面仗打得如何,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孟开平对她有疑了。三日后,沈令宜翻过墙头来见她,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筠姐姐,苗军要攻城了。”她担忧道:“我放心不下你,可沐恩无论如何不许我来,他说……”
沈令宜犹豫片刻,觑着师杭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他说你,是敌非友。”
师杭的素手掩在袖袍下,紧攥成拳:“我有急事要见你开平哥,这其中许是有些误会。”
沈令宜肃着小脸,摇摇头道:“他们前日夜里接到斥候来报,苗军此番有十万之众,咱们却只有三千,如今一兵一卒都离不得前线……”
“你说什幺!”师杭霎时睁大眼睛,高声质问道:“你方才说,城内有多少兵士?”
沈令宜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怔怔答道:“三千……”
师杭如站立不住般,后退半步,颓然靠在墙边。柴媪和小红都被遣开了,沈令宜赶忙上前扶住她,焦急道:“筠姐姐,你怎幺了?”
怎幺了?她只是觉得惊心。
孟开平亲口告诉她,他派了七万人前去攻打婺源,徽州城内还余下三万兵士。况且他说了不止一次,更不至于次次误言,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故意骗她。
“城内布防是谁告诉你的?”师杭苍白着面色,轻声问道。
“是沐恩……啊,就是齐闻道。”沈令宜直觉不妙,试探道:“有什幺不对吗?”
师杭大致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愿多说,只勉强微笑道:“没什幺不对,想来他不会骗你。”
三千对十万,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
从杭州行军,至少需要六日才能抵达徽州,从徽州到婺源,则需要三日功夫。因此二十六日一接到斥候来报,孟开平便知道城中出了内奸。胡定海前脚刚走,杨完者后脚赶至,何至于如此凑巧?余下的三千兵士不仅是孟家军精锐,还是当年一同随他从昌溪打到徽州的。其中多数人的名字,孟开平都叫得出,所以他笃定奸细不在军中。
“孟家小儿,投降不杀。区区三万人马也敢与本帅相较?不自量力!”
七月二十七日,杨完者骑着战马于西城门下放话,气势凌人,目空一切,显然已将夺下此城视作探囊取物。孟开平闻此豪言,立时便明白奸细是谁。
“将军,有人通敌。”袁复立在他身侧,咬牙切齿道:“此战之后定要彻查。”
不必多此一举了,孟开平暗暗想,他会亲手了结此人。
“将四面城门打开。”他冷静吩咐道:“富贵险中求,咱们且效仿诸葛丞相,唱一出‘空城计’。”
杨完者恐怕早就算好了,胡定海二十三日领兵出城,今日应当才抵婺源。即便徽州城危,两三日内也回救不及。可他绝想不到,近十万兵马此刻就在七十里外,正日夜兼程从后方围堵而来。只需一日功夫,杨完者便会优势散尽——十万对十万,苗军根本不是孟家军的对手。
当然,孟开平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是关于胆量的对决,唯有敢于搏命者才能赢到最后。他倒要看看,这位名震义军的杨元帅,究竟敢不敢率军入城。
……
天将明时,战鼓声歇。
师杭蜷缩在床榻一角,听着外头的动静,躲在床帷内兀自出神。昨夜就寝后不久,她听见战鼓骤响,而后便再没了睡意。城破那日的惨烈景象仍历历在目,“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上的战火从未停歇,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一夜未眠,少女的眼底青黑,可她的头脑却无比清醒。
“姑娘,喝些茶水罢。”小红见她举止怪异,同样一夜不敢阖眼:“您若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去寻大夫来。”
师杭没有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勉强压下不安,正欲下榻梳洗,却听见院外一阵嘈杂。
想也不想,师杭当即跑出内室。她甫一掀开珠帘,正瞧见大门被一脚踢开。那沉重的声响仿佛落在了她心口处,如千钧铁石般,惊得她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踢门的不是旁人,正是数日不见的孟开平。此刻,男人右手提着长枪,左手拎着个布包,身披战甲满脸血污,连面容都瞧不真切。他留了一队亲兵守在院内,孤身一人进来却一言不发。师杭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穿着单衣,赤着脚困在原地。
“你……胜了吗?”她犹豫良久,低低开口道。
闻言,男人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他阖上门,旋即将长枪立在门边,迈步走近她。师杭有些胆怯,下意识想往后退,可还不等她动作,男人已经大步走到了她面前。霎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你觉得呢?”他阴恻恻地问:“你盼着我胜吗?”
男人的目光锐利如箭,除了凶狠与压迫,还有浓烈的杀意。师杭浑身发寒,侧首便想让小红先出去,没想到孟开平一把掐住了她的后颈,质问道:“两日不见,你就以为我死了,是吗?”
他的掌心从来都是温热的,可现下,师杭只觉得自己后颈处一片湿冷——像是沾上了他手中未干的人血。
“我自然希望你平安无事。”她竭力劝自己冷静下来,想要稳住阵脚:“你不会死,因为杨完者不是你的对手。”
许是她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明显是在讨好,孟开平嗤笑一声道:“何必违心?即便你说你日日盼着我死,我也不会杀你的。”
说罢,他将左手的布包丢在地上,又将她拎了过来:“筠娘,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在你眼里,我孟开平究竟有多蠢?”
那布包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桌角旁,封口也几乎散开。师杭借着烛光定睛细看,竟发现脚边是一条刺目的血痕,还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露在布包外。
“这是何物?”她颤声问道。
孟开平为了使她瞧清楚些,便强摁着她的头,逼她去看。同时又将那层粗布扯下。
“无甚稀奇。”他附在她耳边轻笑道:“左不过是颗人头罢了。”
师杭当即尖叫一声。这下她彻底看清了,从布包中滚落而出的是颗鲜血淋漓的头颅,那团漆黑竟是人发!被枭首者死不瞑目,一双眼目眦欲裂,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师杭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却被男人死死制住,男人任由她呜咽低泣,根本不为所动。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端起案上那盏冷掉的茶水,漠然道:“为你们元军哭丧还早了些,杨完者趁乱逃走,此人只是他麾下镇抚李才。”
说着,他呷了口茶,单脚踩着那人头像踩一颗马球,好整以暇道:“我还得多谢你,让他以为这城中尚有三万守备。否则,我也未必能等到胡将军回援,里应外合围歼苗军。”
兵力不足,只能智取。他将四面城门大开,毫不设防,杨完者却畏首畏尾驻兵不前,以至于错失良机。此战苗军大败溃逃,可见天不助元。
“你以为苗军是‘正义之师’是吗?”孟开平嗤笑她傻:“杨完者不过是元廷招安来的一条走狗罢了!至正六年,苗军数万人占领了湖南和广西大片州县,元军派人镇压苗军,可苗军非但不先御敌,反倒先抢百姓,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你把他们放入城中,是生怕徽州百姓过上安宁日子幺?”
师杭伏在他脚边静静听着,只言片语间,她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孟开平早知元帅府内有苗军细作,却始终引而不发,反倒以她为饵虚传军情。其实,这个计策根本算不上高明。不论是三万还是三千,于他而言都是以少战多,他只是不肯信任她。
“……我没有背叛你,孟开平。”师杭扬起头,泪光盈然却倔强道:“是你欺我在先的。倘若我有什幺对不住你,也只是没有告诉你府中细作是何人,可我从未与他透露过半点军情。”
然而,孟开平盯着她,眸光中尽是轻蔑之色:“你还跟我狡辩?那人我早抓了,他亲口承认是你与他传递消息。”
“你让他来与我对质。”师杭毫不露怯,她站起身,也轻蔑地望向孟开平:“他确实曾拉拢过我,可惜被我拒绝了。杨完者手下苗军不足与谋,既然他们早晚会败,我又何必搭上自己?从石门回府的那日起,我便与那人断了联系。他污蔑我,是因为他将我视作了你的同党,若能在临死前拉上个垫背的,何乐而不为呢?”
孟开平一时被她这番话震住了。他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一个与他抗衡的机会,或者说,他以为她会不顾一切置他于死地。可少女眼下正亭亭立在他面前,神情坦然,根本不似作伪。
“你……”他张了张嘴,语气明显软了下来,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圆场。
幸好,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如若他待她毫无恻隐之心,根本无需当面质问她,早该将她拖出去砍了。师杭见状略觉宽慰,正欲再解释清楚,却见男人眉头一紧,豁然起身。
“不对!”孟开平颇为急切道:“府内还有同谋!”
师杭霎时大惊。
“若不是你,说明还有旁……”孟开平未曾说完,突然莫名弯下腰猛咳了两声,旋即单手撑住了桌案。
师杭不明所以,下意识上前扶住他,却见男人此刻浑身发颤,面色青白,额上全是冷汗。他似乎剧痛不已,但仍竭力指了指臂边方才饮过的茶盏,艰难喘息着提醒她。
“茶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