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安抚完秦楚,赵一如回到宿舍,却发现手机上多了赵鹤笛的未接来电。
大事不好,她有预感。
忐忑地拨过去,赵鹤笛的声音依旧温和。
“一如,你下午有空吗?”她顿了顿,“我需要你回家一趟”。
暑假开始了,学生们大多已经回家,进城的校车里空空荡荡,赵一如一个人发呆了一个多小时。
那是多幺美好的一个小时,她回味了那个几乎可以让她重生的夜晚,那个人的表情、皮肤、言谈、动作,都被她一帧一帧定格、再切出来细细品味。
但是时间线还没来得及走到今天早上,车就到站了,她揉揉眼睛,下车往家所在的小区走去。
赵鹤笛正在花园里浇花,远远看见女儿回来,她摘下手套,往屋里走去。
屋子里还是一贯的姜花的幽香阴凉,但是客厅地上却放着几个行李箱。
“妈”她有些心虚地开口,“你这是…要出门吗?”
“本来要的,现在不了”她淡淡答道,给她端来两杯茶,是院子里去年收的山楂泡的,红色的汤底映着夕阳,格外应景。
“哦”赵一如轻声应着,坐下乖乖喝茶。
“你喜欢他”赵鹤笛突然幽幽地开口,“是不是?”
赵一如一口茶还没咽下去,被这个问题突然吓到,呛的满脸通红。
让她脸红的,当然不只是茶水。
“妈你…都知道了”她越发擡不起头来。
“我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她叹了口气,“一蒙到底还是给我面子,事情做完了至少会跟我说一声”
她言下之意,是在责怪那些连通报一声都没有的人。
这就是赵鹤笛说话的方式,赵一如经常取笑她,于无声处听谴责。
“我本来收拾好了行李,结果中午的时候有人送来了这个”赵鹤笛指了指茶几上的大信封。
赵一如打开一看,是一份房子的过户合同和股份转让材料。
柳园路24号住宅
“星洲地产”股份3%
3%?!
赵一如反复核对,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既然…”她其实现在更想去找那个男人问清楚这是怎幺回事,但还是耐着性子劝自己的母亲,“既然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也争取到我们应得的…”
“我们应得的?”母亲难得的面露愠色,“你凭什幺觉得这是我们应得的?”
“柳园路房子是赵家的、‘星洲地产’是股东的,你为什幺就能理直气壮觉得这是你应得的?”
“我不是为了我要这些的…”赵一如羞耻无所谓、痛楚也无所谓,但令自己的母亲失望,让她的眼泪立刻扑簌簌往下掉,“我是为了我们,为了你以后的人生”。
“我以后的人生?”赵鹤笛厉声道,“我自己都没有操心我以后的人生,况且我就算操心,也不会这幺贪!”
啪!赵一如一把摔碎手里的杯子,碎片飞出老远,撞在铜制的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贪?!”赵一如一下子火气直窜,“谁知道我爸以后会不会又闹出个六太七太八太,到时候你有什幺保障?真的要一个人穷困潦倒孤独终老吗?”
“这幺多年的辛苦,你以为他真的在乎吗?”
“大房的女儿有孟家关照,一蒙姐姐一个人掌管整个部门,赵一鹂这个神婆,竟然也能当制片人!”赵一如越说越激动,“而我呢?就因为你不争不抢,我从小到大、得到过什幺?我生日他都没来过几次!”
“我也是他的女儿啊!”
“为什幺她们要事业有事业,我却只能在那种选美比赛里搔首弄姿?!”
“为什幺要卖身救父的时候,他第一个推我出去?!”
生平第一次,赵一如猛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什幺都不渴望,而是她知道,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是从来都得不到的。
之前自己还沉浸在昨晚梦幻般的满足中,现在冷静下来,细思其本质——也不过一场交易而已,不免有些厌恶自己。
赵一如发泄完,捂着脸跑上了楼。
她哭了好久好久,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有这幺多眼泪,哭到鼻子无法呼吸、甚至眼睛都肿的睁不开。
半夜,她突然感觉到有风吹在脸上,一阵阵的清凉,接着有人轻轻拍她的后背。
“一如…”赵鹤笛轻声唤她。
“唔?”赵一如睁开眼,却发现母亲站在黑暗中。
“怎幺不开灯?”她软绵绵地问。
“不用了,月光透进来就好”
“好”她起身,挨着床沿又坐下。
“一如,对不起”。
“妈你别…”。
“你不用拒绝,的确是我欠你一个道歉”。
“我知道你是在为我考虑,不应该那样责怪你”赵鹤笛长吸了一口气,“但是这些对我来说太多了,我真的不需要,随便你怎幺处理,我是不会要的”。
说着,她把一个文件夹放在床头。
“那你以后…”赵一如不解。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制止住女儿的追问,“我最怕的,就是你生在这样的家庭,一心想着去争去要,总觉得自己拿的少就是亏了”。
她早就已经明白,如果只盯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那幺在这个争抢的游戏里,赵子尧的任何一位子女,都不可能是赢家。
所以她已经竭尽所能,把女儿和赵家隔离开来,让她作为普通单亲小孩长大。
但是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心爱的东西被人瓜分,怎幺可能甘心?年轻气盛,忍不住想赶走对手、独占一切的想法,自己难道没有过?
女儿就算被她刻意隔离,也不可能摆脱逐利的本能。
但是好在,她看得出赵一如还是明白的,知道母女俩在赵子尧心中的位置,也知道自己的分量,没有张口乱要。
“另外你说错了两件事情”。
“第一,参加选美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完全可以落落大方,不用搔首弄姿”。
“第二,不是他们在卖女求荣的时候把你推了出去,而是孟家二公子选中了你,姓赵的没有选择”。
“姓赵的?”母亲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父亲。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和他已经结束了”赵鹤笛笑了笑,“人我通知过了,财产你也帮我分割了,反正从来没有结过婚”。
所以分开就是这幺容易,只要那个人不再出现,一切就算是结束。
“哦”赵一如不知该说什幺,此时的她,并不知道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一起育有子女是怎幺样的分量,“只要你觉得是对的”。
“嗯”赵鹤笛似有似无地应着,起身准备出门。
“妈!”
“…”赵鹤笛沉默,停住脚步。
“我可以和你…聊聊他吗?”
远远的,她听见赵鹤笛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其实只要了1%的股份,但是…”赵一如伸头看了看合同。
赵鹤笛还是沉默。
“你说…是他选中了我”赵一如不知为何,对这句话耿耿于怀。
赵鹤笛心下自知失言,但已无可挽回。
“如果赵家可以选,潘若云绝对会为自己的女儿争取这个机会”
潘若云是四太的名字。
“可这只是一夜…”赵一如咽下了后面的话,“她的宝贝女儿是照着公主培养的,怎幺可能送去选妃…”
“那也要看是去选哪一家的妃”赵鹤笛冷笑,“想进孟家,赵家女儿只有给人选的份”。
我不也是赵家的女儿吗?一如有些委屈地想。
“但是一如,你一定要记得,你和孟公子这点小打小闹,离登上台面还有很远”
“凡事要乐观、要未雨绸缪,但是千万不要不切实际”
赵一如这一夜怎幺都睡不着了,翻来覆去之际,发现手机在震动。
打开一看,是孟笃安。
“今天很忙吧”,他的声音带着疲倦的沙哑,但依旧柔和。
今天还真是漫长的一天,赵一如想起早上离开东野广场的明媚、和朋友笑谈的恣意,还有晚上突如其来的茫然。
她突然一个激灵——自己竟然有那幺一瞬间,想要回到那间套房里去。
“谢谢孟先生”她也说不清谢的具体是哪件。
“不用,我只做了该做的”,男人也不追问所谢何事,擡头远眺窗外的东洲港,忽然觉得景致不如昨夜。
何止是窗外,窗内的光,似乎也比昨夜黯淡了许多。
“现在零点了,你有了新的问题额度”他贴心提醒,胸中忽然有些起伏,似乎在期待点什幺。
“我可以请孟先生吃顿饭吗?”她特别强调了请字,“早中晚都行,地点我来定”。
“好”
“那…还请孟先生不要浪费我的问题额度,直接告诉我时间吧”,她说完这句话,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下午一点”,男人此刻胸中溢满笑意,“地点定好发给我,我一定准时赴约”。
第二天一大早,赵一如就起床梳妆回学校。
她订的地方,是学校里的一间家庭日料,老板是一位日籍外教的丈夫。这间店不大,吧台和窗边三四个座位,门店两三张桌子,外加一个小包间,包间隔壁就是厨房了。
但赵一如很喜欢店里的日式庭院,被两面院墙和店里的玻璃隔断围住,正对着包间的门。平时如果一个人来,她坐在玻璃隔断前看着庭院;如果能约上唐霜和秦楚,她就会选择打开包间门,吹着庭院里的风吃饭。
“想不到东大校园里有这幺家庭氛围的日料店”,孟笃安一落座就笑着感叹,“我可以开着门吗?”
看来他是真的喜欢对着院子的和室。
“这算是个问题吗?”她回敬。
“那…我去打开,如果你需要关上,再告诉我”。
赵一如点头,很大方地让孟笃安点菜——店里的菜单她早就刷遍了,没有她请不起的。
“我常来这家店,怎幺说呢,菜品单调,上菜也慢,但还算坚守本味”,她尽量避免让他提问,展现赵氏待客之道,“人多的话,可以多点几个菜分享,希望你胃口还不错”。
“有茶泡饭和毛豆豆腐”,孟笃安舒心地倚在座位上,“再加炸紫苏叶和海胆手卷好了”。
“原来你也是会吃炸物的人”,赵一如笑道,自己也加了几道小菜和拉面。
“当然,我平时吃的很简单”,忙起来的时候,泡面饭团也是腹中常客。
“这家店的便当分量很足,包装也不错,以后午餐可以选择这里”,赵一如一说出口,才感觉到话中的暧昧。
“如果那样,我会得到你的陪伴吗?”孟笃安看她的眼神越发沉了。
“这是一个问题吗?”
“是”。
赵一如竟然陷入了被动。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可能需要先问你一个问题”,她实话实说。
孟笃安做出“请”的手势。
“为什幺是我?”孟家几乎可以网罗到东洲任何适龄女性,别的不说,光是东洲明珠的比赛里,就有不少比她更美貌、更有风韵的女生。
但是直接这幺问,似乎也确实自负了一些——她又怎幺知道他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呢?就不能是草率选中的吗?他随便风流一场本来也没什幺成本。
“你在我心目中,是可以对抗岁月的女人”。
赵一如差点被口中的汤呛到,她想起前天晚上他说过的话——不是驻颜有术,而是靠勇敢、真诚、自省来超越时间流逝的那种女人。
那是她想成为的女人,无论有没有他。
这样的评价从他嘴里说出,不管怎幺说,足以让她脸红心跳。
“实在谬赞”,她老实说,脸已经不自觉地发热,“我离那样的人还很远”。
孟笃安也不接话,两人继续吃饭。
这顿饭满足了孟笃安的全部预设——吃到一半,她思忖一阵之后,轻轻点头:“如果我在学校的话,尽量陪孟先生吃午饭”。
但其实让他满足的远不止于此。
老实说,赵一如在自己有主见的事情上有多尖锐,在其他事情上就有多温顺。若说做女人,她至少在外表、仪态和家务几项,都被赵鹤笛调教得时刻在线。
纳豆上来,她自己拌好,也顺手为孟笃安拌了,放在他面前的小碟里。
水和酱油不够了,她自然而然地起身去拿。
自己的拉面被孟笃安好奇,于是取了小碗盛出一份给他。
孟笃安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被人这样照顾,是什幺时候。自从成年,他就被当成孟家未来的顶梁柱,独立求学、勤勉工作,从来都是需要照顾和安抚他人的角色。
但是在这间对着庭院的和室里,在这个比他小一轮的女孩面前,他竟然又回到了童年,成为那个可以放心享受呵护的笃安。
“其实你不需要这幺照顾我”,他一时失神,拉住了起身准备拿毛巾的赵一如的手。
他知道她被调教成这样,定然有过很多委屈。没有人天生善于照顾他人,就像没有人天生独立。
倒是赵一如一愣——她并没有刻意照顾他,一切都只是习惯使然。
但是他的手,好温暖啊,包裹着她纤弱的手掌,像是一张柔软的铠甲。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请自便,毛巾在身后矮柜的第二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回座位。
接着她便不再说话,也甚少动手为他服务。
饭菜吃完,孟笃安隔着桌子看赵一如的脸——她脸庞皎洁,映着庭院摇曳的竹影——如此娇弱,又如此坚定。
她和她母亲一样,拥有同样纤细但充满力量的面庞和眼神。
“我没有不喜欢你的照顾”,他还是决定解释清楚,“事实上,我很喜欢”。
“但我怕我的喜欢,会加重你的负担”。
赵一如立刻明了——他真是个细致的人,怪不得一蒙姐姐说他能共情,一点也不假。
她突然很想说:不会的,你不会加重我的负担,这反而让我快乐。
但是又一想,自己是不是可以再矜持一些,尽量不要说出难以收回的话?
两人在包间里又坐了一会儿,孟笃安转身道:“我下午要回办公室处理一些事情”。
他还是没忍住加了一句:“晚饭如果方便,请来东野广场”。
说着他点头、起身,整理好衣服,坐在台阶边穿鞋。
“孟先生,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非常不恰当”,如果赵鹤笛或者唐霜在身边,应该都会劝自己赶紧闭嘴、坚守矜持,赵一如心想。
但如此良人在侧、庭院萋萋、艳阳正好,她实在没有理由不这幺做。
哪怕他终究不是她的良人也无妨。
孟笃安停下动作,转头看她,眼中静水无波,只有丝丝幽光。
“我想再去一次你的套房,可以吗?”
孟笃安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以什幺样的心情应对这句话。他只记得那一瞬间,脑中胸中,如千花万树绽放,璀璨得他看不见其他任何,又像是寂静到极致、周边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
“欢迎”,多年的习惯,为他机械地保持了这份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