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

她调整了线衣的褶皱,办公区域的空调已经被调整到28度,即使热度开始自羽绒服内芯向身体各方位渗透,她仍旧没有脱掉外衣。

她仅仅敞开了怀。

中午在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下垂的乳房像一颗极度突兀的肿瘤,在灰白色线衣下安静躺卧,下方一块隆起的肚子,和暗斑显现的脸包裹在线衣羽绒服内衣之中,这具身体因为最近急剧变化的生活演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不安和疑问长久地杂糅,充斥着五官,却不得不压抑下来,蛰伏在面孔之后。于是做多余表情的时候,不自然感会显露无疑。她把嘴角放平,眼神从墙上张贴的海报处移过来,那些关于女人“优雅、清晰自我认知、低调从容”的字眼,她看过以后仿佛吞了一块石头。

她转身去拉铝制方盒中的卫生纸,胡乱在掌心揉成一团。打车回去吧,她决定下班坐出租车回家,脚后跟因为周末走得太久的缘故,一直隐隐作痛。

司机在岗亭排队测体温,她站在公司楼下等了许久。

“6736,尾号”

“哦,好的”。司机擡眼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又很快转移目光直视前方。她往左边挪了挪身子,直到驾驶座靠背挡住司机的全部身形,才拿起手机。

六点正是下班高峰,十字路口车辆一眼望不到头。只要遇到一个红灯停下来,之后每一个路口都会碰到红灯。而手机盯得时间太久,难免有不适感,于是她扭头看窗外阴沉的天气,白天和黑夜就交汇在这短短一个小时里,不算完全的暗下来,尚有微微天光笼罩,这是三月最普通平常的一天。有一个身体反应定律:每到阴天,她的右脚跟就隐隐作痛,不断调整脚掌的位置、方向,尽量使疼痛有所缓解,而上半身保持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这种不适感令她有些烦闷。而手机那头,微信的震动感又自掌心传来。

她打开界面:

“刻板印象里面,北京的人比较容易有当官梦。”她皱了皱眉头,想着该如何回应。

“我的理想生活是:又有钱有空闲,但是这是矛盾不现实的。”

“你的家庭比较富裕,你对自己没什幺要求和希望,那就可以实现。”她把背包拿到了身旁,将前脚掌提起,身子往后靠在黑色皮革椅背上。

“我目前又穷又躺不平。”嘉严的信息发过来,这个时间那边应该刚刚到凌晨。“纯属傻逼一个。”

她不知道说什幺,索性等着他下文,更多时候他就是在自己讲给自己听,对面有没有人回应,显得不是特别重要。不到一分钟,手机又亮了起来:“打工人还真的在社会底层,如果我有证,绝大概率会把我扔去深圳,反正平安就是这样。除非我不去,那可能待遇、机会就少很多很多。”

她没有一点感想要抒发,没有一点意见要表达,她觉得自己跟嘉严离得很远,不仅仅是距离上的。他担心的东西在她看来无非是杞人忧天,此刻在加拿大准备毕业论文的他一定坐在可以旋转的靠背椅上,而整个房间纵然一天不开,依然会有持续不断的香气围绕,来自于淡黄透明香薰瓶里静止的液体持续散发着柑橘类果香。

嘉严还有大大小小的香水,有粉红色的指甲,有一只四岁大的布偶猫。她可以往他身体中灌满防腐剂,然后做成标本放置在玻璃匣中,再把一些美好的词汇打印出来张贴在上头,二十出头的年纪里满是学习和性,这太正常了。她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直视前方缓慢挪动的车群。

生活中需要通过沟通去宣泄,去建立联结,而沟通的方法有很多种:用笔来写、打字交流,或者干脆面对面说话,隔着网络发或长或短的语音条……她属于现实中的哑巴,虚拟世界的正常人,这体现在面对面发出的话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对要求的极简回应。“是”、“好的”、“明白了”。

除此之外,很少看到她善谈的一面。原本很久之前,她是喜欢与身边人交流的,但随着年龄增加,她也逐渐发现,以前说过的话像大团废弃的纸屑,完全可以挑出三分之二进行删减,剔除那些连篇累牍的废话和为了维持当下和平欢欣的状态而给出的回应,剩下的,才有价值留存。而在网络上,她愿意结合自己内在的特质,美化包装自己:一个最普通的心理治疗师,针对不同人群发出的求救信号给予当下最合适的回应。这种感觉不坏,但也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实质性回报。

她不擅于沟通,不渴求沟通,但需要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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