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少女将脸埋在冰凉的膝盖上,双臂紧紧抱住折起的双腿,蜷缩在审讯椅上。
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维持这样的姿势多久了?
她记不清了。
脑海中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与声音:满目的鲜红、女人的尖叫、慌乱间她被人带走……
太阳穴仿佛要炸裂开来。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至极。
逼仄的房间里,压抑又安静,就像身处在太空中。
只是这里还有空气,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铁锈与香甜气味,令她几欲作呕。
是那个男人的血,与她的香水味纠缠在一起。
她不由得擡起头,微微张嘴粗重喘息起来。
手臂微微一动,耳边便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那是戴在她纤细手腕上的手铐——冰凉且坚硬,此刻因为长时间与肌肤的亲昵,沾染了人体的温度。
忽然一束强光直射在她身上,双眼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她不得不擡起双手进行遮挡。
滴——,核验虹膜无误,冰冷的机械女音伴随金属门滑过轨道的声响,让她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的心尖上。
对面的椅子被拉出,发出刺耳的声响,布料摩擦的声音昭示着有人坐了下来。
“金安妮女士,您有权不做任何陈述,也有权对个别问题不予回答,就算您不做陈述,也不会遭受不公平待遇。您放弃拒绝陈述的权利并做出的陈述,可以在法庭上用作有效证据。在您接受审问的时候,可以让律师参与,接受律师的帮助。您全部理解了吗?”
丁涵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少女,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金安妮整个人缩成一团,正瑟瑟发抖,对丁涵说出的话没有给予任何反应。
此时的她再没了平时的精致优雅,浅棕色的发丝狼狈地垂在她面颊两侧。
只有耳坠上艳丽的祖母绿在光下熠熠生辉。
异于黄种人的肤色,她白得近乎失去血色。
桃粉色的背心洋裙上嵌着大朵团成玫瑰样式的洁白蕾丝,与她很是相配,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只不过那洋裙上血迹斑斑。
童话故事忽然带上黑暗色彩。
就在丁涵逐渐失去耐心时,少女猛然擡起头,一双琥珀色猫眼里尽是惊恐。
泪水混合着睫毛膏与眼线变成黑灰色的液体,顺着饱满的弧度流下,上眼皮大面积的粉紫色眼影与花了的口红,令她看起来像是在出演一部恐怖片。
她不停晃动脑袋,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杀他!只是意外!”
几遍过后,像是想起什幺似的,她又捂住双眼开始啜泣。
温热的泪水融化了手掌上早已干涸的血迹,一道道淡红色的印痕顺着她的皓腕蜿蜒而下。
“是他先动手的……很恶心!”
破碎的呢喃自她指缝中泄出,仿佛受伤的幼兽般楚楚可怜。
即便眼前的少女此时此刻像个受了打击的神经质,衣着外貌更是和临江区的乞丐有得一比,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她优雅美丽的天鹅颈与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所带来的美妙。
丁涵不由得在内心叹气。
十九岁的少女,如花一般的年纪。
进审讯室之前,丁涵已经大致了解了此次案件的详情。
发生在月蝶里的命案,姑且可以这幺说,被害人还在医院里被抢救着,生死未仆。
“月蝶”和“命案”,拆开来说两者都算不上棘手,但组合在一起就成了烫手山芋。
这一切还得从京朝府的过往说起。
京朝府原本只是个破落渔村,往大了说,那也仅仅是许多个破落渔村挨在了一起。
但当它在政策支持下,作为国内科技文明的发源地,拥有第一个太空港口时,商人纷纷带着资本入驻。
因此京朝府拥有全国最智能的科技系统和最纷杂的人类群体。
而平崎区便是京朝府有名的富人区,月蝶则是这富人区里首屈一指的纸醉金迷。
这也是为什幺明明平崎分署是全国所有警署里晋升最快最容易,但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来的缘故。
容易做出成绩是一回事,成绩容不容易做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搞不好遇上一个刺头,出师未捷身先死,头一个被浇灭的便是他们的激情。
而这位金安妮,虽说不似那些大明星,但在这个上层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
一年前因空灵沙哑的嗓音一唱成名,也因混血容貌,美艳不可方物。
然而月蝶里全是伎子,依靠歌舞或是弹奏乐器为才艺谋生,说到底有些以色侍人的味道,背地里会发生些什幺,谁又知晓呢。
她是女人,虽然有些同情,但在这之上,她更是一名刑警。
更何况,人类在精神高度紧张时,大脑会对记忆做出篡改。
丁涵坐得端正,稳住心神,语气冷漠地开口:
“接下来,我问,你老实回答。”
此时的金安妮忽然放下双手,脸上狰狞的表情不再,下巴微擡,双眸直视着对面的射灯,像是没有生气的机器人。
在丁涵开口提问前,她忽然出声:“……抱歉,我要见我的律师。”
……
金安妮的律师来得很快,大概是她被警方带走后,月蝶的负责人为她联络的。
毕竟她可算是月蝶的摇钱树,愿意为她一掷千金的人不在少数。
但丁涵在意的不是这些,她在意的是怎幺和金安妮的律师打太极。
也不知道她和林然两个菜鸟今天中了什幺大奖,上班这幺久都没学到什幺大案子的经验,这一下子却要他们在命案里独当一面。
律师这一职业往往八面玲珑,经验不足的警官应付他们容易吃瘪。
怎幺从供状中抓到关键点,是身为警官的职责,要幺以此定罪,要幺以此昭雪。
林然的平板电脑上接收到案发现场痕迹报告单与监控视频时,丁涵恰好整理完金安妮的口供。
两人将三方证据比对,每一条痕迹报告,每一帧监控视频,每一句陈述,环环相扣。
被强制抱进怀里的女人,挣扎间被打翻的酒杯,推搡中滑倒的男人。仿佛多米诺骨牌效应。
这竟然真的是一场意外。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往往无法凭靠三言两语而盖棺定论,犯罪嫌疑人有时总能依靠一个漏洞脱罪。
但当所有证据都摆在眼前时,是选择相信还是继续寻找未被发现的细节?
正当两人陷入深深纠结中时,平板电脑自动播放新收到的语音简讯———报案人家属撤案了。
天渐熹微时,金安妮被从拘留间里放了出来。
夏日的清晨总是天亮得早,她不由得多呼吸了几口还沾着露水的新鲜空气。
律师格斯同她一起走出警署大门,金安妮一眼看见等候在外的月蝶门童小五以及她那辆亮眼的芭比粉色爱车。
“金小姐,幸运女神在您这边。”
金安妮没有说话,而是侧过头,微微擡眸看向了自己的律师。
黑色的头发与同色的眼眸,但深邃的五官与常见的扁平脸相差甚远。
“格斯先生,冒昧提问,您是混血还是游牧民族?”
律师这种人际关系,不是犯事的时候,那就是立遗嘱的时候才能见着,前者她刚刚经历完,后者还有些遥远。
当然还有一种,那就是起诉他人时。
这辈子会有可能性吗?
少女有一张偏幼态的脸庞,似是对他的外貌感到有兴趣,像一个满腹好奇心的孩童。
格斯礼貌一笑:“后者。”
舌尖舔了舔后牙,金安妮朝格斯微笑道:“已经过去了啊,这个不平静的夜晚。谢谢您,我的律师先生。”
“不客气,是我应该做的。”语气停顿片刻,似乎又想起了什幺:“至于被害人的撤案,是珍姐那边处理的。”
格斯没有明说,但金安妮明白他是什幺意思。
珍姐是月蝶的负责人,平日里不苟言笑,治下严谨。
这一次她捅出篓子,还要珍姐出面为她摆平,回去是挨骂还是挨罚,都要她心里有个准备。
金安妮点了点头,算作是与律师先生的告别,随后朝自己的爱车走去。
等了大概两个小时,小五终于见到了金安妮。
刚想打声招呼,但他一眼就被那双踩在冰冷又粗糙地面上的赤足吸引。
洁白如玉而没有瑕疵,仿佛一件艺术品被随意丢掷般可惜。
“安妮姐,你的鞋……”
金安妮低头望去,而后懒懒散散回答:“大概逃跑的时候掉了。”
那是一双镶满细碎水晶的高跟鞋,裸粉色欧根纱团成一朵巨大的玫瑰,以一颗Akoya珍珠固定在鞋头上。
追根溯源,在最初,高跟鞋是男性尊严的种子,而现在则是男性审美的果子。
华而不实,是禁锢她奔跑的樊笼。
就算灰姑娘的水晶鞋完全合脚,跑动起来也会掉落,更何况属于她的那一双,根本不合脚。
后车门自动开启,金安妮矮身坐进去,门再一次自动关上。
小五自觉坐上驾驶位,转过头对她说:“安妮姐,珍姐说今晚给你放假,好好休息。”
“不用了,我会准时去上班的。”
金安妮将头靠在玻璃车窗上。
现在才凌晨六点,距离下午六点还有十二个小时,足够她回家蒙头大睡一场。
再则这不算什幺事,在这鱼龙混杂的京朝府,太过脆弱则根本无法生存。
况且,这根本就是个意外,不是吗?
当然,至关重要的一点,她并非是光明磊落的单纯歌姬,准确点来说——她是探子。
她要听的,是这些商界大拿在觥筹交错间,不小心说漏嘴的那一部分。
透过暗色的玻璃车窗,金安妮擡眸看向逐渐变小的“平崎分署”四个大字,忽然咕哝:
“可惜。”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没人知道她在可惜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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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剧情流,不日更,我只是很喜欢这个故事,想把它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