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二更)

天黑雾浓,隐约可见河对面的住户拉开临街小窗,一家几口围坐在饭桌前吃饭聊天。

湿润的空气里飘着诱人的饭菜香,贺枝南一整天闷在客栈,到现在滴米未进,嗅到勾人馋虫的香气,她忽觉肚子饿了。

“咕噜”一声巨响,盖过屋里静静流淌的音乐。

魏东正在柜前清点待会要用的装备,闻声回头,她柔柔地倚着门框,苍白脸颊泛起红潮,偏头藏进乌黑长发里。

他原想装作没听见,可那声音此起彼伏地炸响,颇有几分交响乐的风范。

“有钱刺青,没钱吃饭?”他忍不住戏谑。

贺枝南脸皮薄,被问得耳根一热,硬着头皮道:“这附近有吃东西的地方吗?”

“出门右拐,走个十米左右,有家上海小笼包店。”

她面露难色,压低嗓音:“我晚上不吃面食。”

魏东愣住,深谙的注视像在看怪物一样。

大概像他这种五大三粗的飙型壮汉,当年又是在北方当特种兵,吃面比吃饭多,退伍几年,他依旧改不掉每天几个馒头的饮食习惯,那玩意深入骨髓,不吃浑身难受。

“你剥了皮,光吃里头的肉。”

“我晚上也不吃肉。”

“...”

男人笑了,阴森森的,冷得人鸡皮疙瘩翻起。

本就不想接这单,要不是看这黑灯瞎火,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外地女人,他还真干得出驱客关门的事。

魏东低手拉开抽屉,翻出濒临过期的饼干,转身走至她跟前。

“铜窑是个小镇,除了旅游季,天黑几乎没两家餐饮店营业。”

他把饼干强硬地塞进她怀里,“那图少说得弄几个小时,你要不想饿死,就吃了它。”

贺枝南这次没拒绝,道了声“谢谢”。

饼干对于她而言跟小笼包并无差别,可此时的她饥肠辘辘,外头又风雨交加,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

男人没再管她,翻箱倒柜找自己以前曾手绘过的画纸。

他记得去年曾画过一张彼岸花的图,因为绽放的花束太过鲜红艳丽,以至于她提起这名字,记忆瞬间锁定。

贺枝南艰难咽下几片饼干,空空如也的胃里得到些许满足,可干噎的饼干堵在喉咙口,迟迟难以下咽。

魏东找了半响终于找到那张图,擡头见她噎得满面血红,好心从角落的纸箱里拿了瓶矿泉水递给她。

“谢...咳咳咳...”

饼干碎呛进喉咙,咳得撕心裂肺。

她余光瞥到角落纸箱东倒西歪的水瓶,原想闭眼装无视,可抓心挠肺的窒息感遏制住呼吸,最终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整理好。

男人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等她喝完水,画纸顺势递过去。

“这图行吗?”

贺枝南低眼瞧,瞳孔细微扩张,讶异又惊喜。

那画比她网上搜的好太多,可说是栩栩如生,绽放地彼岸花娇艳如血,绚烂如地狱红莲。

她擡眼,盯着他那张过于糙痞的脸,下颌冒出杂乱粗硬的胡渣,不太确定地问:“这是你画的?”

魏东被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冒犯到,皮笑肉不笑的反问:“有问题?”

“没。”

她反思自己的反应不太礼貌,微笑接话,“好看。”

“那就这幺定?”

“好。”

魏东做事极其讲究,纹身机直接与肌肤相亲,所以他每次都要反复消毒数次。

复印好图纸,所有准备工作就绪,他随意坐在美容椅旁的高凳上,拧开灼眼的落地照明灯,侧身看她,“愣着干嘛,过来。”

贺枝南是第一次刺青,光凭满腔热血壮胆,她什幺都不懂,所以他说什幺,她就照做。

“左边还是右边。”

她斟酌片刻,“右边。”

男人还算耐心,指挥她躺下,可她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更换侧躺的姿势,男人低头见她因坐姿上滑的旗袍,裙摆挪到大腿,肌肤白皙似雪,肤如凝脂。

“别动。”

他眼热地移开视线,叫停她摇摆细腰的暧昧动作。

“你穿着这身衣服怎幺脱?”

“嗯?”她满眼懵然。

“咳。”魏东稳住错乱的呼吸,痞痞勾唇,“我是说,你不脱,我怎幺给你弄?”

贺枝南顺着灯光看清他幽暗的黑瞳,明明也是羞涩的性子,竟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们干刺青的,都爱耍流氓吗?”

“说不好。”

男人也不恼,吊儿郎当地笑,“你要害怕可以不脱,另寻别处。”

她昂起头,目光同他交错,也不知哪根神经不对付,羞耻心扔到天边,反手摸到后腰上方的拉链。

新式改良旗袍比传统旗袍设计更方便,她里头穿着贴身安全短裤,一拉一扯,裙摆堆至腰间,侧躺的姿势,身段凹凸诱人,半裸长腿笔直纤细,白莹莹地晃人眼睛。

“开始吧。”

她反倒成了发号命令的那个人。

魏东若有所思地看她几眼,没再多话,小心翼翼地用转印油将图纸转印到刺青位置。

她肌肤雪白,未上色的印花在瓷肌上绽放,别样的韵味。

“你想清楚,我开始割线,就擦不掉了。”

割线是圈内术语,等同于画作描边。

“嗯。”

她的确有些害怕,倒不是怕后悔,主要是怕疼。

他先在刺青的部位涂抹一层凡士林,起光滑效果,避免肌肤太干而裂开。

纹身机针头很细,他试探着下针,针尖插破皮肤表层,那刺痛不算明显,她忍着没吱声,他以为她扛得住,便加快扎针的速度,针刺的痛感密密麻麻地渗进大脑皮层。

贺枝南不敢叫,怕出了声就没勇气继续下去。

魏东做事专注,自右下角开始细密地描边,一不留神沉迷其中,直到完成小半,他才想起停手让人缓口劲。

“要歇会儿吗?”他坐直身子,低声问。

“不用。”

她额前已然渗出细汗,鼻音很重,哭过似的。

“真不用?”

“是。”

他按了几下僵硬的后背,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继续埋头苦干。

割线结束后,魏东让她休息片刻,换了针尖更多的排针给描好的图打雾,也就是上色。

贺枝南的后腰浑然麻了,一动一晃钻心地疼。

她张嘴轻呼吸气,难受得咬牙皱眉,男人全数看进眼里,但没急着拆穿,反倒对她的忍耐力感到敬佩。

要知道刺青这玩意越接近骨头越疼,她足够纤瘦,腰细得仿佛一只手能握住。

后腰接近脊骨的位置格外痛,正常男人都会忍不住嚎两声,她愣是一声不吭忍到现在。

这女人,对自己够狠。

墙上的时钟指向9点。

屋外寒风四起,秋雨绵绵。

屋里没人说话,静得只能听见机器运作的声音,男人埋头作业,女人咬唇忍耐,尖锐的细针扎到脊骨边缘,她疼得身体猛颤了下。

“很疼?”

憋了整晚,他还是问出了口。

贺枝南隐忍泪意,固执地咬唇,“还可以忍。”

男人提唇轻哼,“没事找罪受。”

她大概是真忍到极限,细针连绵不绝地穿刺皮肤,忍不住急促地吸气。

魏东没着急继续,放下纹身机,转身走向已经关闭的蓝牙音响。

“有爱听的歌吗?”他翻出手机,随口问。

她愣了下,顺话答:“粤语老歌,我都可以。”

男人略显错愕,见她年纪轻轻,看着比自己小个几岁,没曾想品味如此复古,现在少有小姑娘喜欢听老歌。

他翻到一首黎明的歌,《夏日倾情》。

温柔轻缓的曲调,搭配黎明浑厚深情的声线,充斥整间小屋。

“是你吗/手执鲜花的一个/你我曾在梦里/暗中相约在这夏/承诺站在夕照后/斜阳别你渐离去/亦会不归家/期待我吗....”

贺枝南喜欢这首歌。

虽说平时说话腔调带了点吴侬软语,但自小受广东籍爸爸的影响,她粤语很流利,钟情于粤语歌。

她眉眼舒展,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这首歌单独循环,持续不断播放了无数遍,她也不嫌腻,思绪沉浸其中,浑然忘了细密的疼痛感。

最后他进行收尾工作时,她已完全适应,甚至忘乎所以地跟着唱。

“I   LOVE   YOU/你会否听见吗/你会否也像我/秒秒等待遥远仲夏....”

她粤语咬字很准,又有江南软语的腔调。

魏东大半张脸隐在灰暗中,面色看似无常,唯独手上的动作停了两秒。

他细心地替她抹上药膏,贴上一层保鲜膜防止与衣物粘连,而后若无其事地收起装备。

“结束了。”

“哦。”

女人扭身,瞧不见新鲜出炉的图腾,要求男人拍下来,他也没多话,应允照做,拿出手机拍了几个角度的照片,选了最好的一张递给她。

“很漂亮。”

她低呼,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惊艳。

男人专业技术过硬,回头客居多,虽身处小镇,但也夸张到时常有周边城市的刺青爱好者跑来这里扎图。

他平静地灌了几口水,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三四个小时后才能沾水,一周不能喝酒。”

“好。”

贺枝南唯恐碰到那朵鲜红绚烂的花朵,屏住呼吸轻轻拉下衣服,起身穿戴整齐。

“怎幺付款?”

魏东敲了敲木门上摇摇欲坠的付款码,她看着歪斜的东西心里难受,伸手将其摆正,二话不说付好。

“叮。”

柜上的手机震动,钱已到账。

她撑起油纸伞,离开前看了眼墙上的时间,近10点,已经很晚了。

小镇的雨夜沉静如水,沿着小河的路灯燃起暗沉的光晕,秋雨绝无滂沱之势,润物无声,薄雾氤氲,隔岸住户家悬挂的红灯笼似星火燎原,点燃人们回家的路。

“我走了。”

“嗯。”

她刚迈出一脚,男人沉声叫住她,“欸。”

女人回头,面露疑惑。

他深吸两口烟,解了烟瘾后摁灭,擡眉问:“你不是铜窑人吧?”

贺枝南难得有心思打趣,“怎幺,你还有不接外地客的规矩?”

“那倒不是。”

魏东收起眼底散尽的锋芒,藏匿如虎豹般深沉地注视,沉声道:“外地客,得多坑一点。”

女人微怔,没想到他竟恬不知耻地说出口,这话堵得她无言以对,心底暗生恼意。

她羞怒地瞪他一眼,转身走进漆黑如墨的夜色。

曼妙的身姿在雨夜轻盈摇摆,青石板路很长,沿途的微光照亮婀娜多姿的背影。

青花色旗袍有种超凡脱俗的绝美气质,淡淡的青色,染了这纯净的白。

魏东背倚着木门,一瞬不瞬地盯着渐行渐远的身影。

他突然想起清风生前最爱的那首诗。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那时的清风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文艺青年,身在部队,心系远方,训练的休息间隙,仍不忘抒发自己的诗人情怀。

“东哥,你说诗里写的丁香姑娘,现实中真有吗?”

男人笑:“也就你这傻子相信。”

“不一定。”

他目视远方,幽幽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

那抹柔美的背影走到尽头,径直拐入蜿蜒小道,直到完全消失。

魏东收回视线,转身时,他嘴角勾了下。

你喜欢的丁香姑娘。

我遇见了。

但也只是遇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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