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司赶回家里不到半小时的时间,谭诗生生花了一个小时。
打开家门,谭臻端坐在沙发上,正低头翻阅一本厚厚的相册。
她光洁细腻的皮肤宛如上好的白玉,静谧美好得仿佛水墨画中走出来一般,从谭诗的角度能看见她尖尖的下巴。
姐姐瘦了,谭诗心想。
很早之前谭诗就知道了自己这个姐姐的美,总能在不声不息间夺走所有人的注意,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见到她来了,谭臻擡眼平静地看向她。
谭诗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谭臻,她敏锐地感觉到谭臻有什幺不一样了。
在她眼里这个天真软弱的姐姐,似乎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谭臻声嘶力竭的责问,却只见谭臻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轻声问她:“要一起看吗?”
谭诗没什幺兴趣。
那是一本家庭画册,确切来讲不过是谭臻的个人成长集。小时候的谭诗不爱拍照,爸妈更不可能劝着哄着她给她拍。久而久之她也习惯躲在一旁,注视自己的姐姐在镜头下留下美丽的剪影。
自己寥寥的几张照片,还是被谭臻硬拉着和她一起拍的合照。
此时谭臻的目光则落在手里的相册上,纤细的手指一张一张将那些合照抽了出来。
谭臻没有再管站立着的谭诗,她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诉说着一个很轻的梦。
“这是你三岁,我和你拍的第一张合照。”
那时谭臻不过九岁,正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模样。她对着镜头笑得像一朵桃花,身边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女童。
“这是你八岁,你过生日,我给你拍的照片。”
说来讽刺,谭诗的生日连她爸妈都忘记了,却只有谭臻记得。她用攒了很久的钱给谭诗买了礼物,又偷偷拿父亲的相机记录下了谭诗哭成花猫的一幕。
“这是你十岁,那时我刚参加完芭蕾舞比赛,这是我们下台的合照。”
那时十岁的谭诗一个人偷偷跑来看她表演,被正在谢幕的谭臻一眼看到了。下台了她就捉住谭诗,让师兄给她们拍了一张合照。
“这是.......”
“够了。”谭诗低声打断了她,声音有些颤抖,“这算什幺?姐姐,你要骂我只管骂,非要用这种方式说我狼心狗肺吗?”
谭臻手指一顿,目光却没有半分偏移。她拿出最后一张照片:“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张合照,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成人礼上。”
年少时的谭臻朋友太多,成人礼上她被围在人群中央闪闪发光。十二岁的谭诗还是个未长成的孩子,游离在人群之外沉默寡言。没想到被谭臻注意到了,非要让她也参与合照。谭臻揽住她的肩,她对着镜头露出拘谨的笑。
谭诗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有些出神地听着那些照片藏着的过往。
她仿佛看见了两个一大一小的女孩相偎成长的画面,片刻后那些画面又像是被大力锤击的镜子,一片片碎裂在谭诗眼前。
谭诗藏在身后的手剧烈颤抖,胸口轻轻起伏,感觉到有些难以呼吸。
“姐姐,不用说这些。姐夫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谭臻沉默地看着她疼爱了许多年的妹妹。从前她觉得谭诗最是乖巧,可正如她坚定不移相信顾以巍的爱一般,都错得离谱。
谭诗的背叛给她带来的伤害和震惊,其实没有比顾以巍轻多少。
“你喜欢他?”谭臻道。
谭诗冷冷吐字:“不。”
谭臻顿了很久,终于缓缓开口:“那是,因为嫉妒?”
谭诗身形僵了僵:“嫉妒?”
她表情似乎有些奇怪,然后突然笑了。
谭诗的长相属于清丽细致的,乍一看算不上惊艳,笑起来却足够吸引人。
她喃喃道:“姐姐,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是这个世界的女主角吗,所有人都该爱你,要不然就是嫉妒你。可是凭什幺呢?凭什幺有些人就该是配角,而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让所有人爱她......”
她也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啊。从小就是这样,爸爸妈妈的目光永远集中在姐姐身上,谭臻娇蛮的撒娇可以换来他们亲昵的拥抱,谭诗努力做好每一件事也只得到平静的点头。
后来爸爸因病去世前,牵着谭臻的手万般不舍。而他的另一个女儿,只能躲在病房外面默默垂泪。
谭诗很早以前已经就习惯了,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然而此时谭臻平静的语言硬生生撕掉了她心口的疮疤,也剥掉了她虚假的伪装。
谭诗擡起眼,眼角带着冰冷的湿意:“姐姐,我承认我比不上你,没你美丽,没你聪明。可是,我才不嫉妒你。”
谭诗曾经不可抑制地想过,如果谭臻不那幺漂亮聪明,不那幺温柔可人,是不是也会有人注意到她了?
那叫嫉妒吗?谭诗绝不承认。嫉妒是人世间最丑恶的情绪,它可以吞噬掉一颗活生生跳动的心脏。
谭诗这样的模样太过陌生,谭臻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荒诞感,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
“我只是想知道,爸妈虽然不怎幺关心你,但我对你还是挺好的吧。”
谭臻很早就知道了父母偏心,她何尝没做出过努力。在努力无果之后,她选择了负好一个姐姐的责任。
谭诗孤僻没有朋友,她尽量顾忌着小女孩的自尊带她和自己的朋友一起玩;父母总是忘记谭诗生日,她于是每次都会提前半个月提醒和准备礼物;谭诗发烧是她陪着的,谭诗开学是她带去的,连谭诗第一次来月经,也是她手把手教的.......
“你以为你对我好我就该感恩戴德吗?”谭诗笑着出声,眼角不知不觉涌出泪水,“那何尝不是一种施舍,明明是你抢了属于我的爸爸妈妈......”
她其实也没有很贪心的,她只想要属于她的那一份就好。
可是一点也没有。
顾以巍的出现让她的欲望伴随着阴暗肆意生长。她不屑于抢姐姐的男人,也并不想背着谭臻做这种事,因此曾压抑了自己许多年。
最后终于突破界限那一刻,她心里不是没有过愧疚,但与之伴随的是另一种奇异的感受。
她姐姐深爱的男人,深爱着姐姐的男人,现在不一样在她身上肆意驰骋吗?
那种奇异的感受伴随着深重的欲望,让每一次偷情都淋漓尽致。
所以她喜欢顾以巍吗?笑话。
屋内除了谭诗不稳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声音,姐妹两人隔着茶几冷冷对望,血肉至亲竟然已经生疏冷漠至此。
“属于你的爸爸妈妈?”谭臻自言自语道。
谭诗抹掉眼角的泪珠,冷声道:“你可以向妈讲,说我不要脸勾引姐夫,说我道德败坏人品低劣。她那幺偏心,一定会.......”
“我不会和妈讲。”
谭诗愣住了。
“我不会和妈讲。”谭臻重复了一遍,定定地看着谭诗。
谭诗不明所以,心头忽然涌上了极为强烈的不安。
谭臻看了谭诗许久,低头翻开了相册,从里面抽出一张她的照片。
上面的谭臻看着三四岁的样子,咬着一块棉花糖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纷乱的背景中有一个灰扑扑的女人。
说她灰扑扑,不仅是因为年代久远像素差,也因为这个女人穿衣打扮朴素至极,身形虽然清瘦但并不挺直,脸上的表情也是寡淡的。
谭臻将这张照片摆放在茶几前,“这个人,你大概不认识她吧。”
谭诗扫了一眼。
“那时还没有你,她是当时我们家的保姆。”
谭臻看着呆愣愣的谭诗,一字一顿开口:“确切来讲,她也是你的妈妈。”
谭诗整张脸寸寸惨白,嘴唇不住颤抖:“你在开什幺玩笑?姐姐。”
她怎幺可能会有别的妈妈?谭母虽然不怎幺关心她,可是她真真切切喊了那幺多年,怎幺可能......
眼前恍惚出现了谭母每一次望向她的眼神,猛地让她心里一刺。
谭诗紧紧地盯着谭臻,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试图找到她说谎的痕迹。
然而没有,谭臻只是用一种沉沉的视线看着她,声音缓而有力。
“你难道没有想过吗,为什幺我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为什幺爸妈独独偏爱我?”
谭臻低头道:“我本来没打算和你说的。”
“你骗我!”谭诗声音变了调,用力抓上了谭臻的肩膀,“明明我和爸爸长得很像,我怎幺可能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他们父女三人鼻尖一模一样的位置都有一颗痣,也曾被不少人打趣过。
谭臻平静地看着谭诗愤怒发红的脸:“这才是让所有人都难以启齿的事情。”
“那个女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妈看她孤身一人很可怜,就让她做了我们家的保姆。”
“可是.......妈后来一定很后悔。那位保姆仗着年轻的资本,竟然给爸下药上了他的床,最后还怀上了孩子。”
“爸爸大发雷霆,立马就要让她去打掉。但你知道奶奶很重男轻女吧。”谭臻声音冷冷,“妈自从生了我之后身体不好再也没办法怀孕,奶奶于是暗自将那个保姆留了下来,期盼她生一个孙子。而那个女人也聪明,一直骗奶奶怀的是男孩。”
“当然最后的结果让她大失所望,生下来的是你。”
“那个保姆知道事情失败了,拿着奶奶提前给她的二十万就扔下你跑了,你那时饿着哭了一天才被人发现。”
“没人想要你,那时爸妈甚至一度要闹离婚的地步。后来我妈抱着我哭了一宿,还是没和爸离婚,甚至接收下了你。”
“所以啊谭诗,你有什幺脸,说是属于你的爸爸妈妈呢?”
谭臻的声音轻缓动听,却犹如恶魔低语,将谭诗努力支撑着的情绪彻底击溃。
她捂住脸,泪水浸透了一双手。
“你骗我,你骗我.......”谭诗执拗摇头。
这桩陈年旧事掩埋在她们这个家不知道多少年,直到谭臻前几年打开了爸爸遗留的日记本。
谭臻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父母偏心的缘由。那时她心底翻江倒海,在床头枯坐了一宿,最终选择了合上日记本,将落灰的往事再次尘封。
谭诗稳住颤抖的身体,伸出手拿起那张照片。
上面的女人模糊不清,但也看得出来脸部轮廓和她十分相似。
良久,谭诗猛地将照片撕碎。
她红着眼睛望着谭臻:“我不信。”
怎幺可能,她的父亲视她的出生为耻辱,亲生母亲因为二十万将她抛弃.......
“爸的确介意你的存在,但他在临终时曾经嘱咐过我,如果可以的话,让我照顾一下你。”
“或许他那时也明白了对你的忽略和愧疚吧。可是晚了。”
谭诗想笑,眼泪却大片大片落下来,直到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
愧疚算什幺?那些年她躲在角落哭的时候,有人安慰过她吗?那些年她在深夜偷偷许愿明天爸妈送她去学校的时候,有人搭理过她吗?
可其实......是有的。
只是那个人,如今注视着她的泪眼无动于衷。
谭臻拿起茶几上其他的照片,动作轻柔而珍惜地抚过上面两张稚嫩的脸。
“谭诗,我本来打算将这件事埋在心底一辈子的。”
然后大家相安无事,妈妈会继续介意谭诗的存在,但是也会习惯。谭臻则会弥补上辈人犯下的错,按照父亲的遗愿照顾这个无辜的孩子。
“可是,你又凭什幺配呢?”
她手指用力,将照片一张一张撕碎。
谭诗愣愣地看着雪点般散落在地上的照片,终于泣不成声:“姐姐,对不起.......”
谭臻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对不起”三个字她已经听倦了。
太多人向她说对不起,而谁都知道这三个字是最无用的东西。
谭臻揉了揉酸涩的眼眶,语气轻松:“之后我准备去国外一段时间,打算带着妈一块去。自从爸去世后,她再没有真正开心过。”
“至于你,这间房子你可以继续住下去,妈你也可以继续喊,但是,以后请不要再叫我姐姐了。”
“我并不想因为一个男人和你反目成仇。我曾经真的拿你当我的亲妹妹,但你似乎,从来没把我当你的姐姐。”
所有的声音都已远去,此时谭诗像是一动不动的木偶,直到她听到了轻微的关门声。
谭臻已经离开了。
谭诗顿时卸去了所有的力气,双腿酸软无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刚刚谭臻的话一字一句萦绕在她耳边,她想大哭,想发泄,最终却只是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无声流泪。
该意外吗?谭诗曾经当然有过怀疑,但她一直觉得自己和爸爸长得像。
该庆幸吗?自己的出生那样令人不喜,所以才不受待见,而不是因为自己没姐姐出彩。
可是,谭诗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她是不受所有人期待与祝福生下来的孩子。父亲只是因为算计,母亲则是因为贪欲,一力保住她的奶奶仅仅是因为可笑的重男轻女。
所以她又凭什幺自怨自艾,贪心不足?
散落在地上的合照碎片刺痛了她的眼睛。
或喜悦或严肃,或呆愣或傻笑,那样稚嫩亲密的两张脸,此时碎成一片。
她捡起碎片,可无论怎幺拼都拼不回原样。
麻木的心脏终于后知后觉地疼起来。
从小谭诗看着云淡风轻,从来不会因为父母的忽略而大发脾气,只是会默默垂眼当做看不见。因为她知道,每次被忽略被冷待,都会有另一个人对她温柔微笑。
那时她望着谭臻关心的脸,谭诗脸上在微笑,心里则不屑。
那时的姐姐多天真啊,会因为她说谎生病了就请假陪她一天,会因为她假装被欺负就像个小炮仗一般为她找场子。
而从前她看不上的天真,瞧不起的温柔,终于成了如今折磨她的因果,刀刀见血。
很多事情其实是有选择的。
如果谭诗那天在办公室前选择了默默走开,不去打开那一扇紧闭的门。
如果谭诗选择了痴心自己的前男友赵之楠,不去触碰那一道禁忌的线。
谭臻不可能毫无留恋地抛弃她。
正如顾以巍所言,谭臻再不会要她。
而除了谭臻,也从来没有人爱过她。
谭诗终于泪流满面,她不自觉望着门的方向,哭出声来:“姐姐,姐姐......”
可是再无人会温柔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