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喜

三年前,裴贵妃分明还是楚王琮的嫡妻,皇帝的侄媳。

皇后病重,在京中的诸位公主王妃都被宣入宫侍疾。本来和裴停云没什幺关系,彼时的她还在江陵,王琮的封地在那,虽比不上京城繁华,倒也算得上人杰地灵。可谁叫她心系闺中密友,接到消息就跳上了船。王琮正在外出行猎,回来就不见妻子,家书里虽是套话,终究露出了惦记。他写,娘子连冬装都忘了带,莫非还要他亲持针线,往北方寄寒衣?

她躲起来含笑回信:很快还家,不会到冬天。

当时她们已经看淡生死了。关关,也就是皇后,是她此生挚友。如果有救,关关不久该好起来。如果没救,早些解脱,何必拖延痛苦。

王勰用的是史书上的老把戏。入侍的楚王妃急病而薨,灵柩送归王封地。与此同时,宫中多了一位新承宠的贵妃。

皇后以下,位分最高的三夫人是为贵妃、贵嫔、贵人。自先皇后崩逝,后宫实际只有一个姓金的早年侍妾。金贵人主持中馈,教养皇子皇女的则是寡居的永兴长公主。

突然冒出一位贵妃,朝野内外心照不宣,这恐怕就是继后了。

有谁知道,贵妃一点都不想坐上那个位置。哪怕此时此刻,她一个人躲在凉风习习的亭中,也是如坐火宅。

平时就够难过了,何况皇帝昨夜带来的消息。

已经过去三年,王琮却突然造反发难。是为了她吗?是的吧。

小公主口中日日“贱人”“奸夫淫妇”,难免不会令宗室起疑。

震惊过后,甚至有几分困惑。结发这些年,除了最开头短暂的蜜里调油,他待她从不超一个正常古代男子对妻的态度。她没有子嗣,他也遵循礼法,尚未拿纳妾膈应过她。可要论什幺山盟海誓,柔情蜜意,却是没有的,他甚至爱扮老夫子,总教育她不要怯,不要懒,该这样,不该那样。若在昨日说,他把自己看得这样重,不惜身家性命,造反以报夺妻之恨,她怕是只会当作笑话。

笑话却实在发生了。她怀着极大苦涩想,是不是她一向对异性太过迟钝,看不出夫婿克制的情意,也没察觉皇帝的觊觎。

竟然一直天真,以为那是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确实维系了十余年,直到先皇后丧期结束。

侍女如履薄冰地上前,太子和长公主来了。

太子年少,长公主活泼,两个人都步伐很快。裴贵妃没来得及拭干泪痕,只好和他们见礼。昨夜被皇帝磋磨太狠,她腰肢酸痛,几乎站立不住。

“嘘,不能再哭了!”长公主王嬛低声告诫,拿自己的帕子往她脸上一顿抹。

“阿……”太子咽下习惯的一声“阿嫂”,“母妃”实在叫不出口,只好用童年时代的称呼:“裴姐姐。”

太子称继母为姐姐,也算天下奇观了。若被那群文臣知道,少不得有几个老头子要谏到中风。

二人前来,想谈的无非是楚王的事。先帝吸取了前朝教训,对诸王严加限制,王琮手中并无雄厚兵力。不过,他身经百战,甚得军心,拥有丰富的反叛经验。毕竟本朝正是造反得的天下,先帝爱重楚王这个长孙,行伍布阵都教了他十足,如今形势委实不明朗。

太子含含混混,透露了楚王的起兵檄文。除了虐民无道,残害忠良这些套路,还骂皇帝私行无德,废坏纲常。

这指向明白不过。贵妃面上懵懂,内心却翻江倒海。曾经她幻想,哪天皇帝厌弃了,同意公主把她撵出宫去,还能够破镜重圆。如今王琮已发觉真相,恐怕最想做就是杀了自己。

“这个笨蛋琮郎……”长公主连声叹息。皇室血脉不丰,骨肉情深,实在不忍坐视自家人相残。其实她一直想骂兄长看中侄媳妇的糊涂混账事,奈何皇帝骂不得,只好去骂侄儿。“不值当,不值当啊。”

在王家上下眼中,她历来是不配的。贵妃视线落在远处,慢慢生出了隐秘的期望。但愿王琮马到成功,最好将这个宫城一把火烧了,她也好一了百了死个干净。

虽然柔弱,她本性并非婉顺。

破罐破摔了,甚至敢于把皇帝挡在门外,质问他要欺辱臣妻到什幺时候。

“欺辱?”皇帝反倒笑起来。“朕若在欺辱你,今日便放你回家。往后不分白日黑夜,只要朕想,你就得乖乖进宫来让朕作践。”

裴停云羞愤已极,不管身份,顺手便抄起个香炉砸过去,皇帝堪堪躲开。这样掉脑袋的大胆,也仅仅换了个闭门思过,恩赏照旧流水不断。

有时候皇帝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人到中年,才会对年轻的新欢宠如娇女。

但也不总是如此。有一回天子无缘无故动怒,扼住贵妃脖子不放,差点酿出人命。

到眼前发黑,浑身灼痛的时候,皇帝方才甩手,她抽了骨一样跌在地上,咳嗽连连,涕泪交加。

皇帝冷冷道:“难受了?害怕了?你若再放肆,等王琮被绑回来,我让他在先帝陵前吊死,晕过去就放下,清醒了再吊,让你看着他瞠目吐舌,便溺一地的丑态。”

她连哭都不敢再出声,只能把脸埋进膝盖,浑身发抖。

过了几日,皇帝又无事般召她家宴,依旧是个清平雅正的好丈夫,好兄长好父亲。

太子、长公主和金贵人都是她故交,天底下最酷似先皇后的人——小公主璀然,照旧对她不屑一顾。

“何妨把阿璀当作你我的孩子。”皇帝温言道,全然不顾强颜欢笑的太子和面若寒霜的璀然本人。

贵妃无言以对。

“母亲你死得好惨啊!”璀然敲起碗碟,大有先帝登台唱戏的遗风。

太子不忍直视。皇帝神色一变。长公主心中叫苦,你自己的种,又要怪我没熏陶出什幺好东西。

贵妃一笑道:“好好的小公主,怎幺养成了庄子。”

庄子丧妻,鼓盆而歌。众人皆笑出来,太子忙插科打诨,免得父亲想到丧妻不吉利。

“贵妃真善解人意。”璀然烂漫地看向上首,顿了顿,说:“难怪父皇心爱你。”

长公主觉得这孩子总算乖巧了一回,金贵人却赶紧寻了由头撤退。璀然看见贵妃脸色煞白,千言万语吐不出的模样,更加痛快。

“可是按礼制,当贵妃的该是父皇的太子良娣啊。哦,孩儿忘记了,方良娣如今在哪个庙里来着?”

今上即位,以祈福为名,将太子时期的侧室遣散出家。时人有称羡帝后情深的,也有暗讽君王凉薄的。

“阿妹慎言!”太子警告。

“哈,阿兄果然是王家三代嫡传,都心疼贱人。”璀然擡脸笑了。“反正人尽可夫,私通嫂子小妈都比侄媳好听——”

太子头都炸了,长公主想明天就出嫁逃走。皇帝对璀然向来是闭耳塞听,今日忍无可忍,下不了手打女儿,就痛斥公主身边人带坏主子,要将他们全部发落。

璀然立刻大哭。“我就知道你看我母亲不顺眼,连她留给我的人都要弄死!”想起母亲,她越哭越伤心。刚脱去丧服,曾经像姨母又像姐姐的嫂嫂裴氏就登堂入室。母亲定是她和父亲合谋害死的。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有了后爹就有后兄,你们都磋磨我!呜呜,璀然命苦……”

又是一顿鸡飞狗跳。

贵妃趁乱悄然离了席,这深深宫廷的回廊,那样曲折漫长,好像也永远走不完。天上一轮清圆的满月,她仰起脸看着,想象千万里之外,月光洒落在王琮身上。是不是风卷旌旗,铁衣寒光,会不会也有新人安慰他此刻的寂寥。

寻常女子到这样不堪的境遇,总还能哭喊咒骂发泄。让皇帝掐着脖子威胁了一道,裴停云却只能忍泪吞声,连惆怅都不敢再露出。

所有酸楚强咽了,她一时眼前恍惚,连呼吸都有些费力。难怪先人发明了心痛这个词,难过到一定程度,心脏真的在痛。又望了好一会月,稍稍平复表情,才鼓起勇气,继续往自己的宫殿走去。

一长串侍从无声无息尾随,没有一刻放她自由。

裴贵妃好洁,每夜必定沐浴,并且要亲力亲为。裴贵妃规矩大,就寝时从不让伺候的人进卧房。裹着轻罗单衣出来,冷不丁见到妆台前坐了个影子,她心中一跳,没有上前,低眉道:“陛下。”

皇帝是个讲礼节的人,极少当爬墙的毛头小子,不经通报便钻进香闺。就着跳动灯烛,他看出停云分明受了惊吓,还梗起脖子,装出烈士就义的镇定,暗中失笑,心绪都平了好几分。“阿云,过来。”

自那夜荒唐过后,皇帝又发了一回怒,有好些天没碰过她了。停云低着脸,慢慢举步靠近。

皇帝让她落座,低声道:“委屈你了。”

轻飘飘的委屈二字?这委屈又是谁强加给她的?停云脸上依旧   。

“莫再倔了,情志伤身。”皇帝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往外走。“朕弹琴给你听。”

他的琴叫“鹤鸣”,乃是两晋古物,还是当前朝驸马时所得。琴张在敞开轩窗下,月光映得满室如雪。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曾几何时,停云是为数不多能听懂王勰琴声的人。据说伯牙无故断了琴弦,是因为遇到知音。王勰第一次弦断,就是为了当时那个梳着双鬟,尚且稚气的裴小娘子。那时候,他尚未生出男女间的觊觎,只是单纯觉得诧异欣喜。

后来,妻子早逝,帝王毕竟不能空置后宫,守节一生。他不似先帝,没有猎艳到老的兴致,既然得续弦,自然是娶那个知他懂他,他和儿女都熟悉喜爱的女子。至于她是不是已嫁,嫁的是谁,对于万民之主,并不重要。

他也没料想到,璀然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孩子可怜,总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一心相信有人谋害母亲。可她的确太像关关,他这父亲实在没办法对她亲自教养,严加管束。权当她胡言乱语得了,反正日后朕与你还会有自己的骨肉……

这一切都流淌在琴音中,王勰希望她听明白了。

停云默然良久,开口细声唱起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王勰流水般换了子夜歌的曲调,为她合奏。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一唱三叹,分外凄婉。

皇帝听出曲外之意,骤然推开琴。停云气血翻涌,抑制不住,忽地掩胸呕出一口清水,弄脏了皇帝衣襟。她转身抓过一只花瓶,吐了起来。

原本的雷霆之怒停滞了,化作难以置信,继以惊喜。御医匆匆赶到,证实了皇帝猜想。

“恭贺陛下,恭贺娘娘,娘娘是遇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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