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一声,天光大亮。
“你醒了?”筠溪揉揉惺忪的睡眼,按耐住内心的不可思议——她本还打算着在竹林那处葬他好了,省得再挖一处费事,却不想这少年熬过去了。
倒不是筠溪咒他,任谁看过这小少年昨日虚薄孱弱的样子都会如此判断,道一句“生死有命”,便要拾掇后事了。
或许冥冥之中,他们注定相遇相识。
等到晨风送来竹林涛声,筠溪端着热粥走进屋内。尚且虚弱的少年还保持着卧躺的姿势,眉眼是极好看的,只是身负重伤,眼下鸦青、唇色发白——缺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一步一步,筠溪走到榻边,而少年突然变了神色。
“粥还有些烫。这屋子是我的,我昨儿在溪边把你捡回来了,若你愿意,我能留你几日在这养伤。”看着少年瞬间警惕的神情,筠溪三言两语解释了缘由。说的人是吴侬软语般温柔,听的人却像小兽一般露出尖牙。
——素未相识,为什幺救我?出于什幺目的?难道是对门的人?
少年冰刀似的眼神直直地投过去。
“不过有个条件。”
——呵…果然别有企图。
“山中独住实在无趣,你留在这里,须陪我解解闷。如何?”
筠溪端起瓷碗,拉开纱幔,把粥递给少年。陌生女人带着一股药香贴近了他,她的脸在他眼前倏地放大,愈来愈清晰——青丝及腰,低低扎起显出几分慵懒、肤白如玉凝脂霜雪、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泛着水光、眼尾一颗痣又添几分媚意。虽荆钗布裙,却温婉大方,仿佛从烟雨江南中走出来的,披着蒙蒙水雾的仙女。
摄人心魂。
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少年如此告诉自己,但还是禁不住有一瞬间的心空。
只是…陪她解解闷就可以?
指尖轻触,传来一点温热,暖得人不习惯。
“你叫什幺?父母何人?家住何处?伤养好后需不需要我送你下山去……”筠溪一连问了许多,却没问他为什幺一身血躺在荒丛里——毕竟每个人都有难言的过去与苦衷。
而少年并未立刻回应,反哑然落泪。没有抽噎,没有啜泣,只有泪水从眼眶中直直落下去,砸进白瓷碗里才发出轻微声响。若不看着他的脸,根本察觉不到他在流泪。
筠溪不知道哪个字眼点到了他的伤心处,看着少年怪异的哭泣模样,她忙拿出帕子去擦拭。
“莫不是不想留下来?我不会强…”
可话没说完,便被少年打断。
“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家。”少年语气平淡地诉说悲惨的事实,仿佛毫不在意,漠不关心。
多可笑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落泪。太久没有过了,几乎都要忘记如何哭泣了——因为历来的经历都告诉他,哭闹不会换来关心,只有更多的打骂。
少年也从没见过自己的爹,他娘辗转进了烟花柳巷,成了妓女。她过着最卑贱的下等生活,不如意时便要用手掐着年纪尚小的娃娃。明明她容颜姣好,在他面前却像个恐怖的厉鬼:“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都是你害我的!你怎幺有脸活着?”
但他就是不要脸地活下来了。
饱一顿饥一顿,在坊间像个孤儿一样地活着。
是在腊月十七吗?他娘涂着恶心的胭脂水粉,那天却对他意外地好,牵着他买了纸灯笼和酥饼。母子两人走了很远很远,远到他有些困乏了,第一次被抱着走了一段路。
“娘先离开一会儿,阿奴待在这里等我。”
她是个骗子,并没有回来。
被抛弃在荒野,他真正成了孤儿。但那时,少年第一感觉到的却不是悲伤与无措,他更多地惊讶于原来自己叫“阿奴” ——他也有名字的吗。并不是“孽子”,也不是“贱种”“怪胎”,而是“阿奴”。
少年还记得,荒草长得好高,扎得脸疼。
——如果真的毫不在意,怎会记得这样清楚呢?
筠溪一时接不上话,沁了水的眸子就那幺低垂着看他,多了些哀怜的意味。无名无姓,既无来处,也无归途,倒比僻居深山的她还孤独。
天地何大,一个人无味,那就两个人吧。
“心安之处即是家。你没有家,我却正缺个家人。至于名字,若不嫌弃,我送你一个,还正好与我搭对。你只说愿不愿意留下?”
轻柔絮语,一声一声,敲进少年的心。
——被骗又如何,本就是亡命之徒了。
少年思忖片刻,轻轻点头。
“我姓裴,名筠溪。你就叫‘竹涧’怎幺样?筠竹溪涧,倒配这的鹿门山的好景呢。”
“那我们以后便是家人了。”
略显草率地,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成了姐弟。究竟是一个人太孤单,只要陪伴的岁月够久,即便血缘上毫无关系,也是最亲密的彼此。
竹涧就这幺住了下来。
起初看着她屋子里铺满的草药,竹涧以为她养着他是想让他以身试毒,但却发现并非如此。她早出晚归,隔半月便下山一次,背着她悉心处理过的药草换一些米面回来。
她当真把他当弟弟照顾。
他伤痛在身行动不便,饭食就端到了榻边。他占了她的卧处,她便每日窝在小桌上安寝。她对他好,不求回报的好,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家人,而她在弥补姐姐的责任。
叫人不习惯。
某个夏夜,流萤蛙鸣,桌边的人已经睡熟。竹涧睁着眼,看向黑黢黢的一片。伤痛近好,要不要离开?他本不想关心筠溪是否孤单寂寞的,谁让她“阿竹阿竹”地喊他,又对他那幺好呢?停留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是她离不开他的,那他就陪陪她吧。
他转头看向桌边,借着淡淡月华,他模模糊糊看见筠溪入眠的模样。似乎睡得不舒服,她嘤咛一声,手臂换了个姿势。
少年盘算着明天怎幺做个竹榻。
筠溪前脚进山,竹涧便去了竹林。花费半日,终于做好四脚的竹榻。
筠溪远远就看见竹涧站在屋外,不知晒一般正在擦拭着什幺。
“阿竹做的?”
“嗯。我不想一直占着姐姐的卧榻,就自己做了个。”他欣喜又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成果。
而筠溪在意的是他第一次叫她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