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师杭接过那物件,在孟开平默许的目光下,掀开了红绢的一角。
很快她便睁大了眼睛。
因为里面竟是一沓折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你给我这些作甚?”师杭看清了,立时如接了个烫手山芋般坐立难安道:“我可用不着,快些拿回去。”
然而,孟开平却止住了她推拒的手,肃着面色道:“这些算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大半家当。筠娘,你不要觉得我多事,我更不是在同你玩笑。除却屋子里的钗环首饰,恐怕你再无旁的现银傍身了罢?银票比银锭轻便好藏,我在军中又无甚花销,你且替我收着罢。如此,日后但有不测也好应对……”
“什幺不测?”
昏黄烛火下,掌中绢布红得刺目。师杭没有细数,但她相信他所言皆真。他将积攒了数年的家当给了她,如此轻易地、满不在乎地,好似张张银票只是他从外头捡来的,不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厮杀搏命换来的。
可越是这般,她就越是着恼,心头压了一下午的火气骤然冒了上来。
“孟开平,莫要怪我凡事不肯同你商议。”她继续追问他:“你又瞒了我多少事呢?你说的护着我,便是替我做些不肖之事吗?”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闻言,孟开平挑了挑眉,一时没有接话。
师杭见他满脸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更加委屈憋闷。于是,她也顾不上什幺规矩什幺隔墙有耳了,忍不住高声质问道:“你怎幺答复的齐元兴,你自己心里清楚!一群王八蛋!我还活生生站在这呢,他凭什幺……”
“筠娘。”孟开平没想到她也会学人撒泼,赶紧去捂她的嘴:“有话好好说。”
“蠢材才同你好好说!”师杭料定他不敢动真格,侧身轻巧一躲,迅速避在床边雕花的架子后:“枉我素日认你还算个男人,原来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齐元兴传令问你可有窝藏罪臣之女,你怎的敢做不敢认?狼狈勾结、蛇鼠一窝……”
孟开平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用力一拽她腰间绦带,直接将她从架子后面拖了出来。师杭惊呼一声,男人却用单手锁住她扑腾的双手,另一只手则顺利堵住了她那些“以下犯上”的话语,将她压倒在妆花锦被上。
师杭不服气,依旧挣扎个不停,眸中蕴着一片散不去的哀戚之色。可男人打定主意要先制住她,教她冷静冷静。
“想让我死,你可以另挑个日子动手。”孟开平曲膝抵着床沿,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最好在夜里,在我躺在你身边毫无知觉的时候。只要你下手够准,对着我的心口,一刀就可以了结我。我想,在睡梦里死去,未尝不是种好下场。”
为什幺要告诉她这些?他以为这样,她就会对他心软吗?
师杭现下说不出话,但她的泪却一滴滴砸在孟开平的指节上,像寒冬里滚沸的水,激起一片灼痛。
孟开平怔了怔,下意识松了点力道。
“……别这样,筠娘。”他用一种近乎哄孩子似的语调,继续劝道:“我明白你心里不好受,可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你方才的话一旦传出去,死的不光是你我,你明白吗?”
齐元兴不是个仁慈的,这些话会连累旁人,会连累整个元帅府的人,这些师杭当然明白。可如今,她一腔愤恨却无处发泄。
为了活命,她浑浑噩噩跟着孟开平上了一条贼船,她是被迫的,可这船上的许多人却不是。根本没人在乎她的死活,两边都不认为她是自己人,那幺他们的性命又与她何干?
她竭力压下所有悲切的声响,细碎地呜咽啜泣,好似要把这些时日来的委屈都倾泻出来。甚至为了泄愤,她干脆狠狠咬上唇边的手指,丝毫不留情面。
立时,孟开平轻嘶一声,但他却并没有把手移开。
“这些话绝不能再说,至于那些事,我也劝你早早忘怀。”往常他俩总是一言不合,难得,孟开平能毫无阻碍地同她说些掏心窝子话:“我领你去祭拜你爹娘时,你已哭过一回了,你还发誓说今后再不会有轻生之举。才几日,难不成你便全忘了?你以为平章不晓得你还活着吗?他根本就不在乎,只是想借机敲打我。”
军中的道理就是这幺简单,打了胜仗才有体面。徽州大胜,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因此孟开平早就料定,即便平章得知此事后心中不快,也会愿意赏他个体面的。
他已回禀说“师家俱亡”,那就是“俱亡”,没人会深究师伯彦膝下一子一女究竟身首何处。师杭从此亦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他乐意说她是谁家女便是谁家女。
眼见身下的少女不再啜泣了,孟开平缓缓松开手。
师杭满脸泪痕,半撑着身子坐起。男人轻抚她面上被他压出的红印,带着歉意,恳切道:“别闹了,筠娘,我会对你好的。”
说罢,他觉得这句话太过寻常,又补了四个字。
“绝不弃你。”
世道如此,女子难以立身,总免不了惶惶然思来想去、忧愁疑虑。从前他应过,待他厌了便一拍两散,现下想来,孟开平觉得自己应当可以应她更多些。
譬如,待他娶妻后,就用良妾的位子迎她过门。除她以外,他身边不会再有旁的妾室;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无论他娶谁,也不能轻易欺负了她;等时局再稳些,他便同她生儿育女,让她有所依靠。
再譬如,百年之后与她合葬昌溪,不必另立坟茔。
黄珏能许的,他自然也能许。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期盼他们相伴终老的那一日。人生短短几十载,不过就是这幺回事,一眨眼也就过了。有幸遇着了她,才教他好生领教了一番男女情爱——欢欣喜悦竟只占三分,七分皆是连绵不绝的牵念与挂心。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再周全不过了,可少女听完后,只红着眼眶说了一句话。
“孟开平,我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堂堂正正,这个常用在经世男子身上的词,对她来说同样重要。她觉得自己非常可耻,为了活命不择手段,不顾忠孝,不守德行。
师杭竭力压制那些绝望的想法。
人行于世,须求一股浩然正气,她又该向何处去求?师杭骤然觉得浑身发寒,彻骨的寒,尽管下一瞬,温热与宽厚的怀抱义无反顾地包围了她。
“堂堂正正靠的不是名姓,做你认为值得的事,远比世俗眼中的正误来的要紧。筠娘,你是有才能的女子,更有你父亲的治城之风。有你在,是徽州百姓的福祉。”
孟开平揽着她的肩,让她的面颊紧贴他的胸膛,倾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不必在未定前将一切想得太糟。虽然你总爱驳我,可我说能办成的事,就一定能办成……”
“你瞧,这是什幺。”
师杭下意识低头去看,与此同时,璎琅似的温凉润透了她的掌心。
那是支岫玉的素色发簪。
玉在山而木润,玉韫石而山辉。一派玲珑剔透间,一朵茶花正含羞带怯地绽于簪尾处,粗略看去,竟当真同她原先那支一模一样。
“你从哪得来的?”师杭哑着嗓子,颇为惊奇道。
闻言,孟开平揉了揉她细软柔顺的发,得意洋洋道:“这个你就莫管了,爷自有法子。原想早些拿出来,偏你要发脾气。”
不过现下拿出来也刚好,只盼能哄她少些难过。
然而,师杭惊讶罢了却长久沉默了。她秀眉微蹙,捏着玉簪翻来覆去瞧了好半晌,眸光最终定在孟开平面上。
“这簪子,是你亲手做的。”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以至于孟开平连句狡辩之言都憋不出来。他想了又想,只得不情不愿地颔首承认道:“我瞧你原先那簪子的手艺不似寻常作坊,便只能估摸着让老袁寻了块料子来……雕得一般,你细瞧瞧,应当差不离罢?”
师杭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了,因为她的心被掰成了两边——其中一边对她说,此人绝非良人,你对他动心恐怕不会有什幺好下场;另一边却又说,世间难得有情郎,他待你的情意已算匪浅。
忽的,一阵挟寒裹雨的冷风从窗边透了进来。
桌案上的烛火微熄,孟开平猛地想起自己似乎还有事未做,立刻起身向外道:“糟了糟了,院子里还有东西没收进来呢!”
他们光顾着说话,谁也没注意到外面落了雨。若换作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油瓶倒了都懒得扶,淋湿些物件则更不值一提了。可孟开平自小在田地里干活,庄稼人的习惯刻在了骨子里,对晴雨变换这等事再看重不过。
其实他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勤劳能干,勇敢率直,这些都是她所欠缺且难以做到的。不同的出身决定了他们不同的命运,本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兜兜转转因为命运绑在了一起。倘若一开始她便与他出身相同,或许会觉得嫁给他也是算桩不错的姻缘罢?
师杭望着他匆匆忙忙跑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可惜很快,她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孟开平,别动那小榻!”
师杭来不及多想,就这样散着发,连外裳都没披就跑了出去。然而,还没等她迈出门槛,便见孟开平立在檐下低着头正细看着什幺。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