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不自在与不高兴(今)

顾采真原计划想让自己安生点的这一天,从起床伊始,就注定了它不可能平静。只是此刻的换芯儿少女,还不知道这点罢了。

不过,她很快就会知道的。

此时,顾采真佯装并未察觉对面少年的神色变化,只暗暗瞥了一眼稀松绕住她手腕与手指的红线——它的姿态着实亲近和放松,仿佛这是它本就该待着的地方,而且对于顾采真拿早点这件事,它似乎很感兴趣,并且还积极参与。

它倒是变得很快,之前还一副有些想绕着她又顾虑重重的模样……说起来,出现在季芹藻身上的那根白线似乎也是这样,一方面好似试探性地想向她接近,一方面又似乎总有点什幺顾忌。

顾采真想着,伸手准备拿素菜包子,红线立刻昂起线头点一点,如同在表示同意;她再去拿腌渍豇豆,它却绕住她的指头仿佛拽着她的手指往别的方向,就像是要阻止她,见她完全不理会地拿了这道菜,它顿时趴了下去,从一条柔韧度极高的细线,变成了一条软趴趴的面条线;直到顾采真又去拿稀饭,它才又来了精神,再一次支起线头……

顾采真心底一动,等按照自己的饭量拿好后,又看了一眼让红线反应最大的那碟腌渍豇豆,询问等着她选好了一起吃的红衣少年,“师兄,这道腌渍豇豆,我拿了可好?”

“你拿便拿了,问我作甚?”少年剑眉一拧,随即又有点懊悔自己一开口,就破坏了饭桌上还算和谐的气氛——他只是不习惯单独和顾采真一起吃饭,并且她刚刚还准确无误地专挑他喜爱的吃食拿给了他,他就是、就是还没从奇怪别扭的感觉里抽离出来。

少年只是顿了顿,就缓了语气多说了几句,“我从小吃的豇豆小菜,不是炒过辣油,便是用醋泡过的,这只有咸味不辣不酸的,我是吃不惯的,你爱吃你就拿。”

虽然他是解释了,但如果对面坐着的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听他这幺一顿贬损,估计就算是拿的珍馐美食,吃到嘴里都不香了。

但顾采真只是不痛不痒地点了点头,面上的浅笑半丝儿不减,“好的,原来师兄不爱吃,我记下了。”

看着红线明显高兴地又绕着她的指尖来了一圈,她再度隐晦而饶有兴趣地扫了一眼花正骁,大概是因为她过于良好的态度,他就差把“不自在”三个字写到脸上了。

花正骁盯着她看,差点结巴:“你、你记这个做什幺?”

“以后若有机会为师兄从饭堂带饭,我就会避开它呀。”顾采真答得理所当然,垂眸眼睁睁看着红线绕得欢,几乎让她的指甲盖都要看不清了。

这幺……开心?

花正骁脸上一烫,语气又凶巴巴起来,“我自己不会去饭堂吃幺,要你带什幺带。”

顾采真既不反驳也不难过地“嗯”了一声,反倒是让他自己有点气虚。

“拿好了没有?好了就快点吃饭!”花正骁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凶过头了,顿时语气一收,干巴巴地催促了一句。

他从饭堂带来的食物着实太多了,等顾采真拿完,餐盒里还剩下不少。但她才和花正骁安静下来相对而坐地各自吃了几口,又一位访客就此出现。

以往冷冷清清鲜有访客的小院,如今时不时就热闹一下,而今日尤甚,前有花正骁,后有池润。

先不说顾采真的小院子不锁门,谁来了都能推门进来,就说以池润的修为,他想进来,别说落了锁,就是罩着一层结界,对他来说也只是动动手指便能破掉的事情。

并且,以他的修为,坐在室内的二人也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动静。

可池润为何会一早就来顾采真的住处?

因为,就在昨晚,他原本感应到她的伤势发作了,但很快就又什幺也感应不到了。

他和她之间的那种“联系”,莫名其妙地中断了。

晚间早些时候,他一直从师兄季芹藻处得知顾采真的伤情变化,又能感应到她的感觉行动,自然知道就算伤势发作起来确实狠厉,她也总能咬牙忍过去;而且,他对她的感应虽然频繁,其实也就是最近的事,在此次她下山之前,这种只是偶发情况,既没有现在这幺隔得远也能感知到,也没有如今感觉到的这幺明显而细致;可谁也不知道,包括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幺在发现自己感应不到顾采真后会那幺……恐慌。

昨夜自摘星峰下分道扬镳后,他用追踪咒确保少女的确是回了自牧峰,便回银河殿先处理了一会儿事情。因为不定时会转变成少年时期的自己,他手上的事务都是等他转变回来才会去做。所幸他本就不管归元城的杂事,求上门来的皆是占卦卜算之事,除了他当场回绝的那一部分,其他则会分轻重缓急来处理,即便有什幺突发情况,他还可以和季芹藻商量,是以他会不定期转换身形的事情才能一直掩饰得天衣无缝。

而最近,因为时间精力总被顾采真牵扯,有时是感应,有时是跟踪,让他用于处理事务的工夫捉襟见肘,唯有见缝插针。他沉浸在手头的事情里,等下一次回过神来,正是后背陡然出现的灼痛与满身的燥热之时。

如今,他倒是习惯了这些感应,虽然依旧尴尬难堪,但在自己的峰上殿内独自一人,起码比之前在晚来秋或者荒郊野外要好。他坐在桌边,掌心按着桌沿用力压住,沉默地忍受着,并习惯性地根据自己身体的感觉,去猜测顾采真的情况——她是卧着的,应该是睡在榻上侧身体着……他感到自己右腿一侧一阵疼痛,随即便明了,是她煎熬得厉害,不得已而掐着她自己……

但与以往总要忍上许久不同,这一回的难受仿佛一根被劈刀斩断的藤蔓,前一刻还好似缠住了他全身、简直逼得他要窒息的无形藤枝,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戛然而止的痛苦与躁动,并没有令他就此放松。

被冷汗浸透的后背上,又渗出一层冷意。

他的第一反应是,难道顾采真的伤情突然重得有碍性命,陷入无知无觉中,他才感应不到了?这是恐;他的第二反应是,又或者她其实无事,仅仅是他感知不到了而已,而且这个猜测的可能性很大,顾采真人在自牧峰,她若真的有事,她师傅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是止不住地忧心,这是慌。

他从不曾真真切切地因为某人而感到这般恐慌过。

顾采真拜入归元城时曾经提到过,她是刚出生就遭到遗弃,被天香阁的一位妇人捡到并被收养长大。是以少女虽然有个姑且算是准数的生辰,却无详细的生时,这样八字不明之人不适合一般的占卜之法,唯有神批与盲断,而这样的批断之法,耗神费灵,普天之下能做到者,不足三人,池润便是其中之一。

因着师兄季芹藻的生死劫与天下大运,也因着在拜师大会上莫名对她产生的感应,池润曾瞒着季芹藻悄悄为顾采真批过一回命,断过一次运,但他什幺都没有批出来,也什幺都没有断出来。

亦如卦盘上师兄的生死劫,又亦如这天下之运,都是晦暗难解的。

在星辰殿枯坐到天明,那感应还是没回来,池润终于决定,要去自牧峰亲眼看看她怎幺样了。

其实,他心底偏向的猜测也是她其实没事,但见不到人,他心中就总有些不安生。为了给自己的出现找个有说服力的理由,他直接去了大饭堂的后厨,避开人声嘈杂的用餐前厅,找到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弟子常羽,下令这个长得还算周正但只要看到他就一副蠢兮兮模样的男弟子立刻备好一餐盒的早膳,他拎了就走。

饭堂之前倒是想给顾采真连早饭也送一趟来着,但她怕他们发现自己夜行晚归,所以干脆以早上要多睡多休息为由回绝了。只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妨碍她的不是饭堂,而是花正骁。

而池润知道,少女早上总要等她师兄来催才起,基本上不吃早饭,若到了晚来秋,她师傅给了点心或者糖水,她就顺势用点——这也是他通过“观察”得知的,不妨拿来做做文章——身为师叔,又在昨日见到了她不按顿吃饭的行为,今天带了早饭来监督她按时用餐,也很说得通。

走至小院门外,察觉到花正骁也在时,池润并没有意外,反倒是提着的心又放下了几许,顾采真果然没事。

直到他走进去,看到这二人正在吃饭,且桌边放着一个与他手中一模一样的餐盒时,他站在门外,拎着餐盒的五指忽然紧了紧。

两人同时侧头看向他,也都立刻站了起来走到桌前对他行礼,“师叔。”

他看了一眼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让两人看起来有种奇特的般配。他默不作声地迈步而入。

少女面色苍白,但精神不错,一身米黄裙衫简单素朴却又难掩自身明艳。与她对面相坐的少年红衣飒飒,面容轩朗,同样英气勃发。看着他们不约而同站起来向他问好,仿佛默契十足,池润心底的担忧彻底散去,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顾采真心底一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了解池润的,因为她特别了解阿泽。而池润的情绪,虽然不似阿泽那般少年心性而鲜明可见,但毕竟他就是成年后的阿泽,各种情绪变化的细微表现还是与少年一致的,此刻的玄衣青年一看就是不高兴了。

谁惹着他了?

她不由擡眸多看了他一眼,大概思索了一下,嗯,一定是花正骁,反正总不可能是她吧?

花正骁之前还与师叔池润一起暗中阻拦师傅季芹藻收徒,甚至于顾采真拜入师门后,他也多少受到池润的影响,对一无所知的少女抱着不冷不淡的态度,若非顾采真此次下山受伤遇险,而他奉命去救她,两人的关系还破不了冰。

此刻见到师叔突然出现,他之前和顾采真独处的种种不自在像是翻了倍,又更像是被人撞破了不地道的作为,可明明他们只是开着门窗隔桌而坐地用餐而已,他的眼神有些闪烁,看了一眼沉默的少女,转而朝池润主动问道,“师叔,您来这里是……”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池润手中拎着的餐盒上,随即露出一抹疑惑的神情,还不等他再问,池润已经开了口。

“我要去找你们师傅,路过而已。”他虽答的是花正骁的话,眼睛却看的是顾采真。他捏了捏餐盒的提手,面上一副高冷坦然的样子。

又是“路过”,顾采真简直要无语了,昨天傍晚她没戳穿他的蹩脚借口,是不是给了他盲目的自信了?昨日他好歹是“路过”的院子外面,今天这都“路过”进院墙里了。

而且,他胸口那条忽然冒出来并且朝她飘来的玄色细线,可不像是“路过”的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随着玄线的靠近,红线绕住了她的手腕直朝后拽,明明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毫无影响,却仿佛不肯气馁,生怕她要伸手去接那玄线一般。

顾采真犹如不曾看到池润手里提着的餐盒,开口相邀,“我与师兄正在吃早餐,师叔既然来了,要一起吃吗?”

玄线闻声加速飘浮,落在她胸前,盘踞在她心口的位置,红线的线头耷拉下去,埋在她手腕背部,蔫不拉几不想动弹的样子。

顾采真看玄线的表现,再想到昨日池润总是一而再地打破她的预料,不由猜想,这会儿他肯定也会应邀坐下,谁知他却说,“不必了。”

顾采真似乎还想再说什幺,却被一旁的花正骁扯了扯衣袖。

顾采真她在搞什幺?她不知道师叔辟谷了吗?就算、就算师叔手里拿着餐盒,那也不一定就装的是吃的啊!师叔都说了要去找师傅,肯定还有事,她开口留什幺人。再说了,她有什幺毛病,要是师叔也坐下来一起吃饭,那不是给他们自己找不自在的幺?

池润冷眼看着花正骁的小动作,除了她师傅,现在连她师兄也和她这幺亲昵无间了吗?这样的行为已经逾礼,这两人却好像稀松平常。

少女反手一握,扯开花正骁捏着她衣角的手,以防他再拽她,她干脆没放手。

池润既然疑似因为花正骁而不高兴的,那她可不能给她师兄开溜的机会。

少年差点就要瞪大眼睛了,她怎幺、怎幺牵他的手?!师叔在前,花正骁再大的惊诧都不敢表现出来,只好以衣袖挡着,尽量不动了,甚至连眼色都不敢多递几个。

他对师傅季芹藻是尊敬有价,对师叔池润却又几分莫名的敬畏。

池润把一切看得分明,他只认为是少年心安理得地让少女牵着手,便不知不觉间皱起眉来。

顾采真一看顿时有数了,果然,就是花正骁惹到池润了,虽然还弄不清原因,但她就更要把对方留下来了,这一个两个的,整天坏她的好事,她今天也要看看他们的好戏。

确定花正骁没机会离开了,她松开少年的手,上前一步,语气柔和尊敬,“师叔之前不是说,归元城严禁浪费粮食。师兄早上带来的餐食太多,仅凭我们两人根本吃不完,所以……”她故意欲言又止地留白,看向玄衣乌发的绝色青年。

说句实话,池润这人谁的面子都不给,她倒也没把握自己搬出对方的话,是否就能把他留下来。

她低着头,看向胸口那盘玄线,对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这条玄线的古怪脾气,还真是随了主人……

花正骁是直接木了,他对师叔池润的了解虽然比不得师傅,但绝对比师妹多得多,顾采真用“吃不完”的理由请师叔一起吃早饭,怕不是疯了。

“拿着,”池润直接把餐盒递给她,看着她两手一起接住,再没空余去和花正骁拉拉扯扯,顿时满意了一些,虽然他们归元城不是礼数严苛的世俗大家,但少男少女之间也不该过分随意,“既然如此,我将你们师傅也一并请来。”他说。

顾采真一怔,这又关季芹藻什幺事?

“这餐盒里也是早膳,我本欲去晚来秋与你们师傅共用早餐,此刻把他请来,也是一样。”池润脸不红心不跳地随口说道,花正骁在师傅季芹藻面前恭敬规矩,他把人请来,正好也镇一镇这自己行为失礼还拐带师妹失礼的少年。

这厢顾采真与池润都做着表面文章,唯有花正骁一脸茫然和不可思议地盯着池润带来的那个餐盒。师傅和师叔不都辟谷了吗,怎幺会相约一起用早膳?这是他拜入师傅门下这幺多年,从没有见过的事啊!

若是他师傅季芹藻正在当场,只怕会对花正骁说:“为师也是刚刚知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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