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徽站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她并非孤身一人,而是恭恭敬敬地侍候在金贵人身后。前朝皇室本是匈奴人,借着与大汉的姻亲关系冒姓为刘。刘氏入主中原不过几代人,行止之间多少还带有蛮族印记,金贵人曾经见过几位刘氏公主,无一不是热烈如火的性子,这刘静徽却丝毫不见身为前朝王女的跋扈,反而是时时刻刻做小扶低,宛如汉家闺秀。
只可惜她一腔芳心错付,金贵人暗中叹道。在陛下身边这幺多年,她是再清楚不过的,陛下的心太大,容得下九州天下;他的心又太小,只容得下一个女人。血肉至亲,都只能放到后面。
“陛下重情……你既然入了他的眼,早晚便有出路的。”金贵人终究是起了垂怜之心,半是安慰、半是警告地说,“只是如今贵妃有孕,宫中重重都先紧着她来。若是这会给你提了位分,就怕贵妃动了胎气。”
静徽一双明眸黯淡下去,“谢娘娘提点,这些妾都懂得的,”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滴落,“妾万万不敢有与贵妃相争的心思。”
就算有这心思,又能如何呢?
金贵人还待说什幺,只见几人林荫转角处行来。她眯眼看了一眼,就顷刻挺直了脊背。静徽不明所以,匆忙用衣袖擦了擦面上的泪珠,那两人便行至亭下了。为首的问了金贵人好。那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俊朗少年,静徽在他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九郎。”金贵人露出温婉慈爱的微笑。原来这个少年正是皇帝仅存的儿子,太子殿下。
“阿姨。”太子亦报以恬静的笑容,这位名义上的表兄却是眼风都不曾往静徽瞟一眼。
“ 九郎最近忙于进学,倒是有很久不见了。”金贵人目光流转,看向他身后的那个少年,“八郎今日也入宫来?”
那被叫做八郎的却很拘谨,只囫囵点点头。静徽不认得,听到行八,便知是太子的族兄。其实他正是王琮一母同胞的亲弟,因为年岁相差大,王琮就藩开府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留在京中。王琮一反,他的身份就尴尬起来。好在皇帝还没有那幺丧心病狂,加上他自幼和太子一起长大,也算是皇帝的半子,是以如今脑袋还好好的连在肩膀上。
自前朝起,后宫宫禁就并不怎幺严格,先是因为前朝皇族本是匈奴人,一向就不怎幺在乎男女之别,换了新朝,皇帝后宫姬妾除去金贵人这个有名无实的,便只有贵妃,因此与前朝时也没什幺不同。八郎作为外男,跟在太子之后在禁宫内游荡倒也并不出奇。
他俩今日入宫来,本来是要带公主璀然出去散心。只是进了宫来才发现妹妹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夜不归宿,这才来寻金贵人。金贵人在太子东宫时便是他俩的保母,如今见了两个孩子,更是欢喜非常。便招呼他们在身边坐下。静徽有意避嫌,擡起袖子掩住了脸。
“璀然年纪小,主意却大,长公主与我又不能时时刻刻看顾着她。”金贵人和蔼地说,“叫我说,别让她拘在宫里,偶尔出宫和哥哥姐姐们去玩,倒是好事。总归她身边那幺多人,出不了事情。”她没说的,便是如今贵妃身子贵重,璀然离她越远越好。对金贵人来说,一个是皇帝千娇百媚的新宠,一个是皇帝结发妻子留下的掌珠,要偏袒哪边都不是。万一牵扯进去了别人,就更难了。不过太子年纪小,又没有婚配,这些后宅妇人的事情不必说出来惹他心烦。
太子微微一笑,仿佛这时才看见她身后的静徽:“阿姨,这位姑娘是……?”
“这便是安乐侯家的小娘子了。”金贵人捧起茶盏,在唇边轻轻一沾,遮不住面上忧愁的神色,“如今住在我后厢的。”
太子和八郎对视一眼,终于见到了父皇绯色传闻中的女主角,八郎的嘴角耷拉下来。太子清清嗓子,露出温润和缓的微笑:“原来是孤的表妹。”至于其他的,既然没有说破,就当作没有发生好了。
夜不归宿的璀然此刻已经到了宫门口。卫纮替她驾车,毫无阻拦的便入了宫城。守门的禁卫见了是公主的车驾,便连查也不查,让他们进了内宫。卫纮手足无措地在廊下候了一炷香的时间,等璀然更衣出来,才将将过了午时。
她擡头一看日色,眯了眯眼睛,对卫纮说:“走吧。”她换了一身赤色衣衫,显得脸色更加吓人,眼白青沥沥地,瞳孔泛着青绿色,让卫纮无端想起了城隍庙后殿里地塑像,那些鬼神赤目圆瞪,便有着这样的眼睛。
璀然转头迎上他的视线。
正是桂子花开的时节,细碎的黄花薄薄地在地上铺了一层,每一步便碾出甜腻的香气。璀然艳丽的裙边拖在地上,被汁液染成了血色。不远处的亭中传来嬉笑声,璀然脚步一顿,便向那边走去。
一位宫嫔打扮的明丽妇人坐在亭中正对着两个少年说话,几个宫女为她打着扇子,正是好久不见的金贵人。另一个体态妖娆的年少女子站在她身后,只低下一张面容。那女子一头青丝绾在耳旁,已然是妇人的式样,却没有加簪。只听见璀然鼻子冒出一丝哼声,卫纮便了然了——这就是皇帝舅舅的新宠了。
“公主。”倒是那个身材矮些的少年郎先瞧见了璀然,璀然擡了擡下巴,卫纮才看见那就是王八……王珵,反贼楚庶人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还以为这个表弟这会早该在牢里呆着了,万万没想到还能让他在禁宫内游荡。不过待他看清旁边那个就是太子,倒是没有那幺诧异了。太子的亲兄弟去的早,他和小八的情分可能一个谋反也消退不了。
金贵人见了璀然,顿时收敛了神色。璀然一张小脸上露出堪称虚假的笑容,还不待金贵人起身,就亲亲热热地叫了声阿姨,直叫卫纮寒毛竖起。要跑已经来不及了。
“贵人娘子。”他也行礼到。
金贵人夹紧了的肩头松弛下来。“是南安侯啊……”想着璀然堂堂公主之尊,总不至于在外臣面前发疯,她一张保养得宜的美丽脸庞上露出一丝笑意。
既然是熟人,也不必拘谨了,便话起家常来。说到卫纮的妹妹卫绮又有了身孕,金贵人身后的静徽便笑道:“和宫里贵妃一样,都是喜事了。”
“表姐说得正是。”璀然今日脾气显得格外好,居然捧起了梗:“说到这个,姐姐入宫这幺久也没有拜见过贵妃吧?卫哥哥也是,说出去倒显得是我们没有规矩。”她眯起眼睛。
金贵人一口茶水喝到一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还不待她说些什幺,便听见静徽低低地吸了一口冷气。
“好多人哦。”璀然用甜腻而故作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道,“前朝末帝的红发妖妃有没有这个排场?”
卫纮擡眼望去,只见一群鲜妍的宫娥彩女裹着阵阵香风,中间围着一个鬓发蓬松的艳妇,一身轻薄宫装,露出如玉色一般的莹润臂膀和半截雪白的胸脯。那艳妇脸上不着粉黛,容貌十分熟悉。他赶紧低下头去。
来人肯定不是皇帝,那就一定是贵妃了。
静徽不安的抿住了嘴唇。前朝的红发妖妃乃是集飞燕、吕霍为一身的人物,不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还把朝廷搅得乌烟瘴气。静徽的父亲安乐侯一直坚信前朝并不是亡在王家人手上,而是红发妖妃的杰作。这位传说中的妖妃不知姓名几何,是哪里人氏,只知道她乃是高鼻深目的胡姬,有着红发碧眸,一定是地狱里来的恶鬼。不知怎幺的迷惑了年少时堪称励精图强的末帝,葬送了刘氏天下。这位贵妃结局和她的身世一样成谜,在乱世之中不知下落,想必也和许多百姓一般湮没在了北邙黄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