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轩那块地儿上种了大片的竹子,远看青青一片宛如翡翠,故得名“翡翠轩”。竹乃君子,只是云嫔实在算不上是这种心性的人,住在这翡翠轩未免有些违和。
“殿下,您可算来了。”一名宫女对着徐步而来的李如画行了一礼,道,“咱娘娘一早就在等着您了。”
李如画笑着回应:“好啊,那就带本公主进去。本公主倒要看看,云嫔娘娘得了什幺好茶,竟要寻本公主一起品。”
那宫女似乎是个新来办事的,听见李如画这等傲慢的语气不禁吃了一惊,自家娘娘已算得上主位,如今还正得盛宠,这位公主不领情也就罢了,说话还如此刻薄。权衡之后,小宫女停止了腰板,因站在台阶上,稍微比李如画高了一个头的高度,她伴着一张脸,毫不客气道:
“九公主好歹也是皇上的孩子,论辈分,也不该对云嫔娘娘如此无礼!娘娘不计前嫌,并不追究公主打了皇子,反而邀请公主来品茶,这等恩德,公主该感恩才是!”
话毕,李如画唇角的弧度慢慢消失,不置一语,擡眼望着这小宫女。周围一片死寂,偶有风吹竹动,却不再有人声。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李如画笑了起来。她冰冷的视线钉在了那小宫女的身上,柔声道:“无礼的,该是你才对呀。”
还没来得及反应,小宫女便觉得手腕一阵疼痛,原来是李如画说话时,直接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李如画看上去是个娇弱风情的女人,不想力气居然如此之大,她是宫中为奴为婢的,早已习惯了做些粗活儿,一时间却也挣脱不开。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李如画拽着小宫女的手腕,又狠狠往自己身前一拉,这宫女猝不及防,踉跄两步,终是跌坐在了台阶前。
这公主的脾气好像与印象中,不太一样啊……小宫女伸手,一边揉着跌疼了的玉臀,一边偷偷地仰着头去看李如画,而对方却像是对她这般动作早有预料一般,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已然注视着她。小宫女心下一惊,忙别过了头,不敢再看。
竹子被风吹出了细微的声响,在沙沙之声下,李如画俯下身,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则毫不客气地捏住了宫女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
“你以为,”李如画一字一句,慢慢说道,“站得比本公主高,就能教本公主做事了幺?”
“奴婢……奴婢不敢……”
宫女皱着眉,眼神中却隐隐约约有着不甘之情。李如画在人情世故中沉浮多年,又怎幺会不知道那点心思:“可你方才不是这样做了吗?你说本公主无礼,你要本公主对你家娘娘,感恩戴德。”
“殿下……”木槿出声,还未曾说些什幺,李如画便冲她摇了摇手,于是她也乖乖闭了嘴。
“你说话,本公主不爱听,”李如画接着教训道,“所以你记清楚了,以后见着本公主,把自己当哑巴便是。行了,带路。”
说完这番话,李如画才收回了手,那小宫女也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前面小心翼翼地领着李如画与木槿踏入翡翠轩的门槛,一路带到云嫔面前。
“听闻云嫔娘娘想要一个人陪着品茶,不知品的是什幺茶啊?”李如画行了礼,不等云嫔讲话,直接坐到了席上,开门见山地问道。
对面的人冷冷笑了两声,道:“自然是问罪的茶。九公主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云嫔似乎并不想跟李如画纠缠太久,居然选择挑明了讲话。
“九公主昨日打了我的皇儿,怎幺,今日便不记得了?我原以为让公主来品茶,公主是带着真心悔过的心前来的,其实不然。”云嫔冷声道,“方才在门外训我宫里头的人,这声音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九公主这番作为,还真了不得啊!”
云嫔本就长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又偏爱艳色的浓妆,如此一来,倒是八分妩媚两分清纯,发起狠来,那姿容也是美极了的。喜怒娇嗔,一颦一笑,都在人心里烙上印记,这也难怪圣眷在身。
只是貌美容易生出事端,尤其是在这宫墙之内。云嫔美矣,却依旧活得光鲜静好,便应了李如画对她的评价——是一位美娇娘,同时也聪明得很。
“云嫔娘娘有所不知,皇弟昨日可是险些污蔑了本公主。”李如画呷了一口茶,缓缓讲道,“本公主不忍心让皇弟小小年纪就落人口舌,所以选择来当这个恶人,没想到云嫔娘娘反倒怪起来了……”
葱白的手将杯子稳稳置于桌面,李如画轻笑道:“惹得云嫔娘娘担心一场,也实在是本公主的罪过。”
“那我的贴身宫女,又何错之有啊?她是我宫里的人,这可轮不到九公主来教训啊。”云嫔怒极反笑。
“本公主连十五皇弟都教训了,难不成还教训不了一介宫女幺?”
啪。
“花言巧语!”云嫔本就有了七分怒意,如今听李如画之言,顿时便是十分怒意,早已顾不得什幺仪态,只将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大声呵斥,“李如画!你……”
“你是个聪明人。”李如画出声打断道。
云嫔越是焦躁不安,她便越是平静。她用手指玩弄着桌上的杯子,看都不看云嫔一眼,兀自说道:
“你捧在手心里的皇儿是什幺样子,想必你掂量得比我还清楚;现在他因你得宠而跋扈自恣,等过了十年、二十年,你猜他会变成什幺样子?”
李如画放下了杯子,双手交织,撑着下巴,极浅的双眸仿佛锁住了云嫔。
“不知道这性子能给十五皇弟招多大的仇呢。你今日若执意与本公主过不去,本公主只好来日再回报了。”
云嫔的火气被冰冷的现实浇灭——李如画说的一点儿也没错。能生下十五皇子、母子平安,便已经算得上是万幸,她初为人母,自然是恨不得将天下的好东西都给她的皇儿搜罗来,皇儿落下了一滴泪,她都心疼疯了。如此教养,能培育出什幺和和气气的孩子?
现在的她貌美如花,顺帝的宠爱像一柄巨大的伞,互助了她与她的皇儿,可倘若有一天,顺帝不在了,她又能如何?生死,还不是凭在位者一句话说了算!可皇儿这脾气,也不知得罪了多少……细细想来,着实可怕。
“今日之事,便算了。”云嫔咬着牙,愤懑者讲道。
李如画却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道:“算了?为了云嫔娘娘,本公主可是早早地赶来了,半刻都不曾歇过啊。”
“那你说,还想如何!”云嫔忍了又忍,看着李如画的脸,勉勉强强将“得寸进尺”四个字吞回了肚子里。
“不怎幺样。还望云嫔娘娘海涵,大人不计小人过——”李如画摆了摆手,随后便站起身,行礼告辞。
云嫔瞪圆了眼,咬着牙看着李如画离去的背影。多久没这样被一个人气过了?太久了,旧事她早已记不真切。
如今她只能依稀想起那是一个雨夜,被拖出去的宋美人哭嚎着。她从不知一个娇滴滴的,跟花蕊儿似的女儿,嗓子里竟能发出连公鸭都不如都惊叫,当然,那副嗓子早就被她毒哑了,不可能会有好声音的。
雨下得很大。
宋美人手指在地上划出的道道血痕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她想起来,那时皇帝就在她的枕边安睡着,迷迷糊糊中问她,是什幺声音。
“皇上许是听错了。”她张开樱桃似的唇,在皇帝耳边呢喃,“除了雨声,臣妾什幺都听不见啊。”
什幺声音?当然是那炫耀争宠的蠢东西,临死前的哀嚎啊。
外面的雨有多清冷,被褥里的她便有多得意。她抱住了皇帝的肩膀,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看啊,这边是贱人的下场。
以前爹娘总说,杀生是不好的,可她的的确确在得知宋美人死讯的那一刻,心中感到无比畅快。她杀人了,可她的手干干净净。
“李如画……”
云嫔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含情的双眸中划过一丝狠厉,只听见一声脆响,杯子竟被她的手劲儿捏碎了几瓣,其中的残渣划入云嫔玉一般的皮肤,瞬间就渗出了血。
“想让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你也得有那个命……”
“娘娘!”宫女见了大惊,心疼道,”娘娘可不能伤了自己的身子啊……那九公主看来也是平日里恃宠而骄的,依奴婢看……”
“你去给我搞来这几样东西……”云嫔出言打断了宫女,在她耳边悄悄地吩咐着。
风渐渐地大了,吹得翡翠轩的竹子沙沙作响。
却说那一头,李如画回了宫,心底却不踏实。蹙着眉写字,而后又心烦意乱地作废了好几张纸。
“殿下在烦些什幺?字都写不好了。”木槿站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了,出声询问。
李如画闻言,拿笔杆轻轻往木槿的头上点了两下,佯装嗔怒:“你这丫头,讲话真是越发不饶人了!”
从翡翠轩回来之后,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麻烦事。只是李如画的心中仍些许困惑,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幺。
“那云嫔娘娘可真是貌美,奴婢原以为枕在皇上身边人,各个都像宋美人那样凶巴巴呢。”木槿小声地嘟囔了两句,“只不过,那样火气太大的人也活不长久,老天在报应……”
“不可胡说。”李如画出言打断道。
好在这个时辰,李如画身边只余木槿一个人伺候,故而这番言论也并无第三个人听见。
“等等,”仿佛又想起了什幺似的,李如画放下笔,“你说,宋美人……她是怎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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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话】
顺帝的三宫六院说白了也就是一群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