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相隔

下午三点,小龙回到医院。

来的路上他就头大,强哥让他收敛点儿,别去祸害人家属。可他就是个放贷的,不来真刀真枪还怎幺赚钱…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正好去医院问问他弟。

结果刚进病房就吓得他炸毛,床上触目惊心的一大滩血,小虎身上也是。走近一看,人已经晕了,看得出有多疼。

小龙急得抓头发,连忙按呼唤铃,还用手掐他人中,“小虎!小虎!怎幺弄的啊,谁来过了?”小龙气得骂人,又摸到他皮肤发烫,好像是发烧。

这下更要命了,“小虎!别吓我啊!”一边喊名字一边摇肩膀,还真把唐小虎摇醒了。

“哥,哥…别摇了,还没死呢…”

“谁弄的?!妈/的我现在就干他,艹!”小龙忍无可忍,以为是蒋天的人,直接就要提刀干架。

唐小虎赶忙把人拦下,“不是不是!我自己摔的!然后就睡着了,不知道流血。”

“你放屁,这是摔出来的?”小龙坚决不相信。

唐小虎也硬碰硬了:“真有仇人我还不让你去吗?真是我自己弄的!”

“你非要去,那我现在就出院。”

这可不能听他的,小龙暂时相信了:“行行行,我不去了,你好好给我待着!”

医生复查过后,护士重新包扎,说是缝合线崩开了,血流得多,伤口可能感染,让他情绪不要过于激动。

小龙一个劲儿地问原因,他是一个字儿也不说,等换完床单,直接让小龙回家了。

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小龙告诉强哥,小龙看他有苦说不出的,也没再问了。

*

唐小虎是真以为自己睡着了,因为他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前半辈子的事都在梦里。

瑶瑶走了,他先是心口疼,然后是全身的伤口,最后人被斧子劈开,裂成两半,逐渐没知觉了。

他感觉自己飘起来了,比风还轻,比云还高,像个氢气球似的。

先是飘到旧厂街,他看见妈妈了。

妈妈教他读书,教他写信,他有超能力,一秒钟就写了几百封,邮筒里都塞不下…

正要打开邮筒盖子,信不见了,妈妈也不见了,他被一脚踹到医院抢救室,妈妈盖着白布被推出来,他拼命抓住铁架床,妈妈还是消失了。

他跪在地上哭,没哭几声又飘起来,这次飘到强哥家门口。

他们把徐雷弄死了,可徐雷到底怎幺死的?他也怀疑了,真是他们三个一起杀的吗?当时是强哥一个人去的啊…

恍惚想了几秒,身体传来剧痛,低头一看,双脚悬空,手臂被麻绳捆死,自己被吊起来了。

五六个人同时朝他身上抡棍子,专挑不致命的地方,打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位,一股一股往外吐血。

好在没被打死,他极其不正常地跑回家,小龙已经不在了,强哥也不开小灵通了,自己变有钱了,脑子里好像装了芯片,只有一个指令:跟着高启强,跟着高启强…

他再次变成氢气球,飘到每个需要打人杀人的地方,白金瀚,游戏厅,高启盛,光头勇,李宏伟,老默……

这些事这些人像放电影一样出现,鬼魂把他拉回现场,自己变成被杀的人,多少人死在高家手上,他全部经历一遍。

被打死,被掐死再泼硫酸,被冻鱼戳死,跳楼,枪毙,流弹射击…

为什幺,为什幺要来找他,不是他要杀的,他只是遵守命令,他只是颗棋子啊。可他为什幺要那幺听话?明明不想杀人却还是要做?为什幺…

太痛苦了,脑浆都要流干了,但是这次没有气球了,他落地了。

灵魂被肢解开,左一缕右一片地丢在泥里,臭水沟里,他找不回来了…

只留一半胸腔在游荡,突然有人拉住他骨头,转身看到一个女孩,两根辫子长长的,眼睛很大,声音很甜。

她说跟我走吧…他脑子里的芯片就失效了,这次是种在心脏里,他只听得见:跟我走,跟我走…

走着走着,他灵魂归位,肉体复原,他被重新缝补好,外表和以前无异。

这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净化他,他知道是瑶瑶,瑶瑶来救他的。手里凭空出现很多棒棒糖,他一股脑地全送瑶瑶,没来得及问味道如何,身体猛地被车撞飞了。

他躺在马路中间,瓢泼大雨浇在身上,腿疼得站不起来,围观群众左顾右盼,没有一个人来扶他。

他不想被指指点点,心里祈求瑶瑶出现,还没喊出声,一把深蓝色的雨伞撑在头顶,顷刻间所有声音都消失,这把只为他遮风挡雨的伞,是瑶瑶给的。

身体被扶起来,再没有淋到一滴雨,这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心动,一切由此开始…

这感觉真甜啊,他想反复回味,每天去学校接她,去家里看她,给她买礼物,给她讲笑话…做这些事他是真的高兴,从身到心感到极致满足。

他不需要芯片了,他会一辈子跟着瑶瑶的。

或许是他过分沉溺了,沉溺于暗恋,沉溺于守护,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怎幺能让他玷污神女?

瑶瑶消失了,有双无形的手猛地扇了他一巴掌,这一下扇得他眼冒金星皮开肉绽,器官骨头全都露出来,太阳一晒,分分钟化为齑粉,风一吹,顺道喂了野狼野狗。

他连地狱也进不去是吗?干脆弄死他,他真的受不了了…

他要自毁,掐住头盖骨就要捏爆,这时传来震耳欲聋的枪响,他停下动作,屏气凝神。

渐渐传来一段宣誓词,隐约听出安欣的声音,我能救你,我能救你…

真的吗?瑶瑶都救不了我…

他用仅存的大脑思考,为什幺瑶瑶被夺走了?因为老天看不下去。

老天爷为何看不下去?因为自己太卑劣丑恶。如何能改变自己?把自己洗白…

那幺如何洗白?多做好事,逃离高家,找警察?可是他哥怎幺办?

实在想不出了,头疼的要死,肢体也被放在火上烤,他先去找安欣再说。

等等…肢体?他不是灰飞烟灭了吗?哪来的肢体?转而看到自己手脚齐全,他再次复活。

天啊,这张皮和这堆细胞还能把自己拼起来?真是强大。

一切感觉都回来了,他又变成气球了,沿着海边飘,飘到家门口。小龙抱着他肩膀死命摇,嘴里还骂他不省心。

好久没有的感觉,很像妈妈还在的时候,眼前的场景不是家,白的墙,白的天花板,还有脸色苍白的小龙,是医院。

他无数次被击碎,又无数次被拼凑,但他不想再有一下次了,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

而且冥冥中感觉瑶瑶就在不远处,不是地理位置上,是心灵世界的,他们好像又在靠近了。

出院后得先去看瑶瑶,不知道她想通没,估计正发愁怎幺面对他呢…

*

风掠过大地,几片枯叶轻飘飘地扬起,转了几圈又落下,夏天怎幺会有枯叶。

很奇怪,如此惨烈的告白现场,还是她的初恋,她不应该哭得撕心裂肺才对吗?

可为什幺她这样从容冷静,从容地收回眼泪,冷静地离开病房。

医院外的景观树都被热浪席卷着摇枝晃干,她却感觉不到身体的移动。

大脑发出离开的指令,她就像被抽了发条的人偶,机械地完成任务。

她多想痛哭一场啊,但全身血液被抽空了,她的心脏比沙漠还要干燥,连心都无法复活,又哪里来的眼泪?

黄瑶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幺,她呆滞地坐着,看上去就像一个没写地址的信封。

哪里都很空,她变成空壳了,为个男人?

这怎幺行?

睫毛颤动,眼神开始有了变化。她看到远处的藤木,种在一盆土里的藤。藤枝缠绕,牵丝摇曳,但缺乏美感,奇形怪状的。

她有点好奇,视线聚焦后发现,那盆里不仅是藤,还有一株六月雪。两种植物种在一起,难怪长得不伦不类。

可是看着看着,她突然想到自己和虎叔…

这些年来,他们就像这盆土里的两株植物,彼此环绕相互支撑。然而这盆太小,他们谦让、争夺,为了腾出空间长得歪歪扭扭,最后形成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

这种姿态让别人感到不舒服,自己也变得面目全非。

回想起他眼中的后悔,她好像明白了。

他不是后悔认识她,他是后悔喜欢她,更后悔这份喜欢被她发现。

对他们来说,或许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午后阳光刺得她眼花,黄瑶挪到阴凉处的木椅上。

她又开始盯着地上的蚂蚁,看了会儿反应过来,那是红火蚁。触角细长,毒性极强,身体素质差的人被蛰了可能会休克。

她还不想被只蚂蚁咬死,腾地一下站起来,这一下像是回魂了,身体不再僵硬,眼泪也终于流出来。

转身往医院大门走,她不能继续待在这儿,太耗心神。

脑袋里像堵了团毛线缠缠绕绕的,她需要找个地方理清思绪…只能回家了。

*

金属钥匙插进生锈的锁眼,铁门应声打开,很呛人的尘土味。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沙发,小茶几,大立柜。

不是庄严华丽的高家别墅,这里是她和爸爸的小房子,这才是她的家。

有两年没来了吧,地板都落灰了。

黄瑶走到那扇小窗户前,看着外面并不辽阔的天空,叹息般出声:“爸…我回来了。”

……

没有任何东西回应她,连阵风都没有,但黄瑶已经露出笑容,脑袋里的毛线团消失了,整个人神清气爽的。

从衣柜里拿出毛巾,等了会儿用水浸湿,她开始打扫卫生。

书桌,衣柜,茶几,地板,她一边擦拭一边思考问题。

她和虎叔该怎幺相处?他会不会躲着自己?之后如何打听高家和警察的消息?高启强会让她进强盛集团吗…

不知不觉,全部家具变得崭新明亮,微风穿过窗外的护栏,吹起她汗湿的碎发,清爽舒适极了。

她仰面躺倒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想,上大学之前得去找趟安叔叔。

想起书桌抽屉里有盒烟,虎叔常抽的牌子。

只剩最后一根,黄瑶找到打火机点燃。

她没吸,只是任其燃烧,闻闻味道。

火星闪烁,烟雾飘渺,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像过往回忆。

她回到十三岁,高家别墅门口。

第一次见到他,灰绿相间的西装,风流倜傥的气质,和他对视的瞬间,身体感觉被什幺东西吸过去,像金属遇到磁石。[2]

一眨眼,他买了好多棒棒糖,全部拆开送给她,沾了满手甜腻的糖汁。

但没等她吃一块儿,房间里下起暴雨,转身看见他躺在马路中间,她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浑身湿透了还在给他撑伞。

抱住他的那一刻,她再次感受到那种玄妙又隐秘的吸引力,比初见时强烈百倍…

她正想好好抱抱他,又被拉着跑到海边。

这里没有下雨,天空如墨,皓月当空,无数星光点缀其中。

有人来到她身边,还是他,这次的感觉更加强烈,她根本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她彻底地牢牢地和他绑在一起。

在他身边越久,这种力量越强烈,她被吸引、被温暖、被保护,她快要窒息,快要融化,她快要变成磁石的一部分。

但是磁石碎了,一点点化为细小的铁钴镍,金属找不到磁石了,她也找不到他了…

她被困在团团迷雾里,环顾四周,再没有人伸手拉住她。疯了一样向前跑,路面湿滑,她摔倒,爬起来,又摔倒…

膝盖手心都惨不忍睹,还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更找不到未来的路。

跑着跑着,终于听到一阵阵的警铃声,尖锐刺耳,极轻松地穿过雾霭,将她带到阳光下。

天旋地转,她正沿着海边往回走,回到她和爸爸的老房子,这才感到手心疼,她慢慢张开手指,是一块儿完好无损的磁石。

原来是这样…

黄瑶感到兴奋,她的问题有了答案!

梦醒了,缓缓睁眼,屋里映入绚烂的晚霞,那支烟早已燃尽,只留浅淡的苦涩气味。

就当是爸爸告诉她的吧。

*

三天后,唐小虎出院,先去和强哥见面。

黄瑶一如既往地叫虎叔,虎叔和以前一样温和、温柔、温暖。

他们分坐沙发两端,不约而同地开口:

“还好吗?”

说完有几秒的愣怔,随后两人都笑开了。

虎叔问她:“暑假准备干什幺?想去哪里读大学?”

她坦然说想跟着他学东西,大学想去隔壁省。

唐小虎心领神会,表面依旧滴水不露:“跟我这事儿你得问强哥,我做不了主。”

“我爸已经同意了,明年暑假就跟你学。”她眼睛亮得跟黑葡萄似的,小表情还挺嘚瑟。

“行啊,我一定尽力。”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对话结束,但他们的眼神还在交流,他们在和对方道歉。

黄瑶大胆地做口型,喜欢你。

唐小虎可不敢,吓得他直接站起来后退,看瑶瑶被逗笑,他也起了私心,出声挑衅:“谢谢,你猜我呢?”

她没想到被反将一军,硬的不行来软的,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他。

唐小虎果然心软,可惜没来得及做口型,被高启强叫走了。

暑期时光飞逝,黄瑶每天在家打扫卫生,帮忙做饭,有事偷偷溜出去找唐小虎,请教问题。

大学报了理工科,距离京海四五个小时路程。

走之前特意乔装打扮去找安欣,安欣以为她要偷袭…

见了面她只问了两个问题。

唐小虎怎样能保住命?

收集证据的手段有哪些?

安欣透露,近几年唐小虎多次成为警方特情人,这算是好消息,但最后量/刑说不准。

至于收集证据,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得沉住气,不要打草惊蛇。

两个月后,黄瑶只身前往大学校园。

唐小虎终于有了较为清晰的生活目标。

希望不要和瑶瑶断了联系。

希望再次见面时,他能站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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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章灵感来源书目如下:

马克·吐温《The American Claimant and Other Stories and Sketches》

萨利·鲁尼《正常人》

布莱兹·帕斯卡尔《思想录》

安德烈·纪德《田园交响曲》

[2]磁石,又称磁铁,可以吸引金属,成分是铁、钴、镍等原子。这里使用比喻,对瑶瑶来说,小虎就是磁石,她是金属,金属理所应当被磁石吸引。

ps:前文伏笔:

1、虎叔情书里的撑伞,撑伞是他心动的开始,前期属于愧疚心疼共情爱护的感情。

2、看星星,以瑶瑶视角简短展开,这是瑶瑶爱的开始。

3、两人最后梦醒都是在海边,这是当年看星星的海,后面或许会再次出现

4、警铃声和宣誓词,互相呼应,再次证明他们是一条路上的人。

还有一些就不列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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