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昨天那颗感冒药过期了。
第二天中午时候秦桑很难受了,浑身被车轮碾过似的提不起劲。已经好多年没这幺难受过,摘掉眼镜按鼻梁。睁眼时反而更糟,面前的一切都带了重影。
“林深,我去外面买杯咖啡提神,有事打我电话。”秦桑关上院长室大门,和外头的秘书林深说。
林深在电脑前忙活,比了个OK手势。
院长室在五楼,为了不占用病患电梯资源,秦桑慢慢从楼道走下来。路上遇到病人家属和他打招呼,一一微笑点头示意。
医院门口开着家小小的咖啡馆,味道一般。但附近五百米也就这幺一家,根本没得选。秦桑走进去点了杯美式。那咖啡师去现磨了,秦桑站在门口看周遭车来车往。
到底是冬天了,道两旁的风景树树叶掉的七七八八。
天色发黄,压着深深的雪意。
门口有很多小摊,成了规模。卖棉花糖的、卖气球的、卖烤红薯的、空气里飘满食物特有的香甜味。还有夏天卖手工柠檬茶的,现在改成卖热奶茶。
有小孩被家长牵着在那买热奶茶,看的秦桑会心一笑。
他想到和母亲在帝都上幼儿园的娜娜。每隔两个月去见她,都觉得她长高了。她也很喜欢喝奶茶,只是母亲不让,说是影响牙齿。所以他总是偷偷带她去买。
“秦院长,你的美式好了。”咖啡师在柜台喊。
“好,谢谢。”秦桑回忆被中断,走过去拿。咖啡师擡头看他的神色,快嘴道。“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啊秦院长,脸色不好。”
“是有点。不过没事,已经吃了药。”
“那你小心点喝,很烫的。”
“好。”单手拿着美式,缓缓往医院走。情况似乎变糟了,他现在看一切都有重影,包括脚下的地砖。
擡起头,天空微旋。
“秦医生!”耳畔的女声像从遥远天际传来,秦桑一时只觉得这港台腔很熟,却想不起是谁。
“秦医生?”
声音似乎变的更远。
秦桑转身。不远处一道身影站在那,肥肥的面包服,胸前两条麻花辫又黑又粗,上面还绑着糖果形状的发圈。
那糖果什幺颜色来着?
这是秦桑最后的念头。
咚咚咚,呛。
咚咚咚,咣咣。
咚咚咚,次次,呛呛。
秦桑微微一皱眉,在床上翻了个身。这锣鼓也太近了,跟在耳边似的。他又是一翻身,眸子却睁开了。印入眼帘的是房顶上两条大梁。秦桑有些莫名其妙,一转头看见窗上贴的红色剪纸。
秦桑更不可思议了,以为还在梦中,闭上眼打算继续睡,又是一秒钟,黑眸豁然睁开。这不是梦?秦桑坐起来,一条毛巾从额头掉下,落入掌心。
他怔怔的,想不出所以然。视线在房中一巡,满目的乌木家具,墙上交叉挂着两把剑,柄下是长长的剑穗。
以及窗外那锣鼓。
什幺地方?
秦桑起身推门,走到一间堂屋中来。堂屋也很中式,中央是白鹤亮翅的堂画,下边则是分开摆的太师椅。他回过头,只见白鹤两边是幅对联。
上联书: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
下联写: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
最中央的横批匾额是仿佛力透纸背的三个大字《白鹤堂》!
秦桑暗赞了一声好字,好联!
头顶是无数八角宫灯明明灭灭,在梁下晃着橙色微光。堂屋门也没关,不时有阵阵清风拂进来。
秦桑一脚从堂屋踏出。四处一望,原来是座四合院,堂屋外就是天井。
天井里有四五个半大少年在敲锣打鼓,应该是练习,因为不齐。而他梦里听到的那些,就是打这发出的。
这些孩子身上的文化衫清一色印着白鹤堂,秦桑猜他们是这的学徒。
走到天井里来。
看屋檐上蹲着辟火的龙子嘲风,两弯胡须曲折。屋檐下正对的位置是口大缸。水面挤着几团枯荷,水下微微引起涟漪的,是几条凤尾的金鱼摇曳游过。
外面天已经全黑了。不时有几颗白色小粒从天井飘下来,它们盐一样白,柳絮一样轻,跟没重量似的。
正要叫住个打鼓的少年问问。余光瞥见洞开的大门外,高倍的路灯下,是数十根几米高的梅花桩。
一个侧目,像看花了眼。
仿佛一只身披金光的雄狮从天而降!那金狮浑身扎满彩绸,脑袋硕大,两只眼还灵活的眨了眨。
它活泼的蹦到另一只梅花桩上,前脚在先,后脚在后,身子拉的老长。分明是只狮子,却让人感觉它在伸懒腰。
那狮子前顾后摇,伸完懒腰又在桩上把头往地上一抛。这一抛足有一米多落差,那头悬在半空,嘴巴张了几下,是在喝水?
秦桑是见过舞狮的,却不知道原来舞狮也有故事讲述。此刻这头狮子讲的就是‘出洞’‘下山’‘饮水’‘醉睡’‘玩球’‘上山’这几幕。
趣味十足。
表演能力MAX。
看的人不自主沉浸到那个幻境中。
最后一个动作是那头金狮半空一跃而起。
秦桑微微扬着头。
看白色的雪徐徐在路灯下现了形,纷纷扬扬撒在它头顶。像下了阵金色的雪,那狮子最后的定格就是那一跃。
跳到梅花桩下的安全垫上时,金狮掀开。
秦桑不设防的看到那张脸。
看那阵金雪吻在她浅粉,莲花瓣一样的脸上。她单手提着那可能比她本身还重的狮头,冲他咧嘴一笑。
章静芝。
秦桑背着手在客厅里四处打量,身后的少年不耐的开口。“起开,别挡路。”
“不好意思。饭菜在哪,我去端吧。”秦桑回头。看那少年从屋外进来,把两盘炒青菜和盐水虾放圆桌上。
少年只是瞪他,没说话,自己走了。
“哎呀!秦医生你怎幺站着?快坐下嘛。”袁大洲擦着汗从外头进来,一伸手就招呼秦桑坐主座。
秦桑推让几次不过,只好坐在主座旁的下手。
袁大洲很客气,翻箱倒柜拿出珍藏的好酒来。“这次难得贵客临门。我就破了酒戒,陪秦医生喝上两盅吧。”
“不是说好戒酒吗?”少年又进来了,这次端着腊肉和另一盘绿叶菜。他嗓门高,往堂屋外喊。“章静芝!快看那老头啊,他又想喝酒了!”
“死小子管谁叫老头呢!没大没小的!”袁大洲唯恐失了面子,连忙骂道。又转头冲秦桑笑。“孩子不懂事,叫秦医生见笑呢。”
“不会,他只是担心你的身体。”秦桑笑笑。“既然袁大师傅已经戒酒,这酒不喝也不打紧。”
国人特有的含蓄内敛在少年身上展现的一览无遗,分明是好心,却表现的恶声恶气。
“不会不会,咱们少喝点就是。”袁大洲作势要揭瓶盖。
“不行哦。”
谁的手轻轻按在袁大洲腕上。那手很白很小,柔柔润润的,指甲边缘还涂着浅金的甲油,印的那手更白的晃神了。
袁大洲嘴角咔一下下沉,两斤装的女儿红被人连瓶端走。
“吃饭啦,秦医生。”章静芝笑眯眯摆了蔬菜粥在秦桑面前。那是只青花碗,里面熬的粥浓浓,几片青绿在里头浮沉,颜色淡雅。
袁大洲一脸郁闷的皱着眉。“静芝啊。人家秦医生头回上门,不整点好酒好菜就罢了,还让人家喝粥?”
“秦医生才退烧,不吃油腻。秦医生,这次就委屈你用点清淡的吧。”章静芝说。
“哪里。是我唐突了,下午让章小姐帮了那幺大忙,还留我在家吃晚饭。不好意思的是我。”秦桑单手成拳在唇前咳了一声掩饰。
章静芝冲他一笑,转身走到堂屋外。“你们进来吃饭。”
只见呼啦一下子。
外头七八个少年窜进来,各个手里捧着碗白饭。几双筷子在桌上一通夹,那四盘菜一下少了一多半。
秦桑擡头看袁大洲,又看旁边那个绷着脸的少年,倒是都习以为常的。
少年们夹了菜没走远,就在屋檐下坐了一溜吃饭。
“秦医生,起筷,起筷!”袁大洲催促着。
秦桑微微点头。
虽然这场景让人懵,好歹活了三十出头的年纪,看到也可以装没看到。
章静芝和桌上的少年也夹了几筷子菜去屋檐底下吃。只剩袁大洲憋屈的陪着,偶尔和秦桑聊两句。总之是些感谢的客气话,没什幺重点。
吃完饭又喝了半盏茶,秦桑起身告辞。
“眼看雪快下大,那我就不留秦医生了。”袁大洲惋惜而抱歉的。“真不好意思,头次上门咱们却这幺随便,改天一定好好请您喝两盅。”
“不会,袁师傅客气了。”
秦桑走过去,和挤在一块玩手机游戏的少年们打听。“章小姐呢?”想和她打声招呼再走。刚才吃完饭就看她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你找她干什幺。”刚那个绷着脸的少年擡起头,一开口就很凶。
“和她道谢。”下午他失去意识,醒了却在这。想来是章静芝带他回来的,不管怎幺说,今天要谢谢她。
少年似乎更生气了。“也就顺便,你别当回事。”
秦桑正想说些什幺。
“秦医生,你准备走了。”说曹操曹操到。
章静芝从堂屋另一个门进来。
她换了身衣裳,敞着肥肥大大的面包服,边走边把浓密蓬松的长发在头顶挽起,手速很快,几乎是眨眼就绑好了个丸子。
“嗯,准备回医院。”
“那刚好。一起吧,我要去上班。”章静芝微微一偏头,示意他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