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地十二部,分别占据不同地界,拔营行军前,校尉特地拿着辽国地图与冯云景商讨接下来押送辎重的路线。
十二部中,以现任大汗为首的内五部,素与前任大汗亲属外七部不和,而七部与本朝交好,二十年前遣公主和亲。几人权衡之下,决定直穿七部,不沾内五部所在,进入辽国都城。
领队的千户手拎一副重甲至冯云景前:“冯大人,可需更换?”她摇摇头,“这件足矣。”
冯云景一手执缰绳,一手戴上披风兜帽。再往北,风急冻天,她将围脖拉起,掩去大半面容,不受利雪飞霜所扰,留双眼露在外头。
李烜的马车在队伍中心,皇子殿下自认十分安全,安排殿后的队伍由冯云景统率。等到最后一车粮草从身侧经过,她调转方向,边关的城墙已然成了一线模糊的影子。
少说,还有月余,方能到达辽国都城。
是夜,队伍驻扎在一条已经封冻的河边,各营帐前皆燃起篝火。此次押送的人里不乏久战沙场的老兵,于这类人而言,送岁贡是既不用日日将脑袋系在腰上,又不会挨饿受冻的好差事。
越往北,长夜来的愈早,好些兵油子牵头在篝火前玩起了角力的游戏。
冯云景刚从自己的营帐里出来,不远处廿二余人围坐在地,看那两人角力正酣。遥遥一人朝她挥手,大步流星,遍布刀疤老茧的手掌揽住她的肩膀,千户高声邀请:“走啊,冯大人,一起玩玩。”
她推辞不能,裹挟着去了。两个士兵方才决出一场胜负,见到冯云景,众人纷纷欢呼,他们早就想和这位貌似好女的宫御侍卫亲近亲近,多数好奇他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抑或身怀绝技的当世高手。
胜了角力的士兵猛地拍了拍胸脯,满头草屑如雨落纷纷:“冯大人可愿屈尊和小人切磋?”
抓过烤肉又不知在地上滚过几回的五指在他胸口留下明晃晃的黑印,冯云景眉毛一颤,摇头拒绝:“角力我不擅长,比其他的可好?”
“哦?”那士兵觑到她的佩剑,伸手一指:“咱们还没见识过大人的剑法,今天讨教讨教!”
他朝地上众人扬扬下巴,就有一人将自己的佩剑扔过来,“可别输的太难看!”那人打趣。
“去去去,触老子霉头。”他向外走了十几步,起了剑势,“请。”
冯云景亦抱剑向他一礼:“请。”
军中剑大多礼用,只因两军对阵,长矛重刀远比轻剑来得好使。这士兵亦是将手中的剑当成了刀使,猛地便向她斩来。
冯云景侧身躲过这一击,擡手上挥,逼的他倒退几步,随后不等他动作,转腕缠剑,仅一来回,便已挑了他的剑。
士兵转眼手上空空,不可置信,“怎幺会?”冯云景曲臂横剑,用剑身稳稳挑起另一把剑。
“好!”一旁的千户击掌赞叹,冲那兵士道:“快下来罢,可别丢丑。”
冯云景亦将剑掷还给他,见在自家头儿面前夸海还丢了场子,士兵不满叫道:“剑比过了,再比枪!”
营帐内,李烜伏于案前,眉头紧锁,颇有忧容。一小厮打帐进来,捧着热水,“殿下——”
未等他动作,李烜腾地站起,“去去去,出去。”此时恰好帐外传来阵阵打斗嬉笑之声,他因而喝道:“何人吵嚷!”
小厮忙道:“那些行伍里的莽夫在玩耍呢,奴才这就叫他们停了。”
“等等。”李烜叫住小厮,“我自己去。”于是穿戴严实,出了营帐。
几个篝火里,原就有个离他挺近。不消一会儿,已至众人身后,一大帮人,都坐在地上,唯有二人相对而立,脚下还有不少兵器。
矮壮的那人显然体力不足,哼哧哼哧喘着白雾,另一人背对着他,挺拔而脚底稳健。
冯云景面不改色,甚至还有了些许笑意:“可还要比?”
“不比了,不比了。”兵士摆摆手,“技不如人,我服了。”那兵士四处应付底下人的取笑,猛地看见李烜,霎时结结巴巴:“殿——殿下!”
闻言剩下的人纷纷转身依次行礼,李烜环视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只淡淡道:“免礼。夜色已深,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纷纷答应,李烜走到冯云景身侧,轻声说了句,“且随我过来。”
走过剩下几个篝火,李烜不发一言,直至走的远了,只能看见依稀火光,天际皓月如昼。
一阵原上的冷风刮来,他偏了偏头,冯云景即刻挡在他身侧,“殿下既有话与我讲,为何不去营帐里?”
“这风能令人更清醒。”李烜垂眼回答,“出来有多少时日了?”
“不到一旬。”
“这样啊。为何我觉得好长,尤其不安。”李烜停下,月华泽被枯萎的大地,拉长的影子逐渐重叠。
“殿下初次离开皇宫,一路尽是苦寒,自然不适。”冯云景语气极好,神色悯人。
李烜看了看她:“你不讨厌我幺,不仅无缘无故砸你,还,还苛待于你。”
“会——”才一字,李烜便嚷了声:“就知道!不过,我不怪你,从小没人教我不可随意欺辱人,除父皇、母亲,二哥外。放眼之内,无不恭敬。
有些人笨手笨脚,惹人生气,有些人,譬如那时候的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恼。一生气,便做出许多难以回想的事。”
冯云景莞尔一笑,李烜瞧见着急,双颊气得鼓起,“你可认真听了?”
“当然有,只是殿下可曾与贵妃娘娘说过这些。”
“不曾,母亲身体欠安,说与她听了,她定怨自己没有对我上心。”
冯云景道:“殿下,烦请伸出手来。”李烜闻言乖乖伸出手,她亦伸出手掌,与其相对,“殿下可觉得这两只手有何不同?”
“都是五根手指,并无不同。”
“天下芸芸众生,就如这手掌,大小形貌或许不同,终究血肉铸就,饥则饱食,渴便长饮。”她收起手,亦舒展神色,“殿下生来锦衣玉食,万万人落草得命,汲汲营营只求果腹养亲。”
“这些授课师傅也与我说过。”李烜道,“可人若生来混沌,那他注定穷苦一生。”
“殿下非混沌之人,亦无锱铢之忧。在殿下眼里,自然如此。”冯云景话隐机锋,“一日切身体会,明白他们究竟蠢钝或御世令其浑噩。”
“不过耕地桑蚕,从前也学过。”他漫不经心,冯云景微微摇头:“这原上的风越来越凶了,请返还了罢。”李烜应声,二人相伴而去。
为了水源,车队一直不离河流太远。这日行至山坳,正停下修整。冯云景也牵了马来有活水处饮,不消半柱香,忽有飞箭如雨,朝这处射来。
她厉声唤道敌袭,而后拔剑将箭矢斩落,前后窜出上百精兵,面孔异类,霎时与护卫车队的兵士战在一处。
冯云景远远看见李烜所在马车护卫之人皆陷入恶斗,一边防卫,一边朝那处退去,片刻便杀了四五人。
一只长箭自她头顶飞过,恰巧打走了铁盔,凌乱鬓发,她怒而看向来处。那盔戴彩翎,面目凶恶的鞑子头领缓缓放下手中重弓,左右先锋即要冲杀过来,头领却拦住了他们。
“这个中原人很强,他是我的,你们不能插手,去割掉剩下人的头吧,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