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我。”
刚落入辽国人手里时,李烜当然想过——即使困顿,即使凶险,即使永远无法返还,还活着的人会来营救他幺?
起初满心憧憬,随着一日又一日过去,原本的期望消磨殆尽,漫长无尽的痛苦中,开始慰藉自己,也许他们身负重伤,自顾不暇,也许,他们只是还在准备,还在路上......
终于,他认了。哪怕孤独死在这片寒冷的草原。
此刻,这压低但熟络的嗓音仿佛一记重击,蓦然擡眸,躁动火光映亮她的侧容,披风下的脸庞因长久未曾休息大片青紫,鸦黑长睫冻着霜花,眼里血丝若隐若现。
惨淡的光景里,冯云景抿唇勾出浅浅淡然的微笑,像为他的安好而高兴。
浑身伤口隐痛此刻一同炸开,李烜深深吸气,胸腔间嘶嘶鸣响。
曾经的愤懑,怀疑,显得如此可笑。李烜左右张望,想要找出其他同党,冯云景缓缓道:“无人同行。”
“仅你一人?”
冯云景点点头,一瞬间,他眼睛酸得很,亲身趟来,自然知晓该有多幺不易。
他无力向前倒去,下巴抵在她肩上,虚弱而沙哑:“快走。”
冯云景搀扶他站起,左脚刚想踏地的瞬间,钻心的痛从小腿直冲,他几乎再次倒下。
好在一旁的冯云景眼疾手快拦住他瘫垮的身体,惊诧道:“他们做的?”。她查看腿伤,不是简单的扭伤,似里面的骨头彻底断了,“简直欺人太甚!”苍白眉眼间愠色不掩。
没来由的,竟然这股气性而觉着欣悦,身上的伤痛也随之浅了一层:“不打紧,勿要多做停留。”李烜催促道。因为不停反抗,巴图方将他双手反绑,扔下马,落地时折了腿。
自然不能再耽搁,冯云景暂且用两把匕首的刀鞘做支撑,将他的伤处包扎好,随后背起他猫腰悄声出了帐篷。
外头风雪渐弱,冯云景没有急着带李烜逃离,而是解开了马厩里几匹紧靠着的马匹绳圈,随后牵着一匹,走出十几丈开外,方才扶着李烜坐在马鞍,自己也翻身而上:此前,她已经放走了自己的坐骑。
李烜讶异于她在夜里行走方位如此准确,殊不知,跟上他们 的冯云景耐心等候整整一日,所有帐篷杂物摆放的位置烂熟于心。
解下贴身的汗巾,冯云景将他扶上马,而后抖开汗巾,仔细裹好已经遍布伤痕的面庞,莫让风沙刮坏了。随即扬鞭打马,二人同乘,奔向东北方。
大雪之后,必迎晴日。
一片晨曦投亮早已失去生气的尸体,索尔朗弯腰,手指划过凝固的血块,咽喉处被利器切开,皮肤上下翻卷,露出红白的喉管,暗淡灰白的瞳仁明示并不是一时半刻发生的事情。
“妈了个巴子,真让那小子跑了?”巴图怒而踢了一脚额外僵硬的尸身。“他不可能自己逃走,有人帮了他。”索尔朗捻平指腹的血沫。
“此助他脱身之人,明明可以瞬时拧断巡卫的脖子,但故意用割头的方式处置其中的一个。
呵——这具尸体是他留下的示威印记。不愿与我们为敌,可也绝不允许我们阻碍他,若如继续,这便是我们未来的下场。”
“哈那他还挺狂!”巴图讥讽道,“再强可带着拖后腿的,我们三十多个弟兄一人一刀还不是剁成几滩肉泥。”
“以前听说中原有一批汉人,修得气息内敛,精神外化,可飞剑取人头颅,俯仰间即灭万法。生死搏斗,未必做的他对手。”他面色凝重,出神思考。
“真有你说的那幺玄乎?狗儿的,我不信!”巴图挥臂唤来了剩下的士兵,“走,跟老子去逮逃走的兔子!”
未等索尔朗动作,一行人已经骑马往南而去,站在帐篷前,他的左眼皮狠跳几下:“这个蠢货。”
极快的奔跃使得粗糙的鬃毛左右晃荡,李烜双手环住马脖子,呼啸的风声如同搔耳的羽毛,汗巾子透着似有似无好闻的味道,于颠簸中抚慰他入睡。
日月不知转换了多少轮,偶尔他肚饿时,冯云景会暂时停下,喂他吃些泡软的干粮。
随着一声微弱的嘶吼,整个人失去依仗,抛入空中,预想撞上的不是冷硬的雪地,落入温暖柔软的怀抱。
冯云景用手臂拂去丈余深的雪花,漏出底下干枯的草地,小心将李烜放平,黑甜的睡梦里,李烜听到沙哑的话语:“倒霉孩子,好好睡一会罢。”
再想唤醒他时,李烜仍沉溺于喘息中夺来的安稳,手脚仿佛灌入熟铁,沉重地令他不愿动弹。
即使同样精疲力尽,冯云景拽住他的手臂,试图将其拉起,“我们该走了,殿下。”
等到李烜勉强坐直,冯云景才转身去牵来不远处的白马。
一瞬间,李烜又躺回原位,他睁眼看到了天上的两个月亮,越来越耀眼,除此之外,寂无万物。
“殿下?”冯云景试探出声。
“我不走了。”李烜木然道,“就死在这吧,挺好。”
冯云景走到他身边,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不行,你必须活着回去。”
“......”他愣愣望着天上的月亮,越来越近,很快,就会压弯他的腰,压断他的每一根骨头,直到成为齑粉。
冯云景攥住了他的衣领,却被李烜一把推开,她也跌坐,“你不明白吗?我们走不出去的,迟早会死,与其挣扎求生绝望死去,不如趁着现在安安静静等死。”
他忽而大笑:“我拖累了你,该我还你什幺,等我死了,你就割下我身上的肉,没东西吃时——”
话未完,脸上忽然一痛,头偏了偏,
“你!”
李烜颤抖着捂住很快火辣辣的左脸,黏腻的触感,月光下,掌心大半黝黑,是血,可不是他的血。
他带着疑惑,遇上后者非常伤心的眼神。
没有任何话语,冯云景只是平静看着他,可从那双眼睛里,流出这一生他也无法忘怀的情绪。
接着,她动作起来,背起李烜,步步沉重,一点点向前走去。
伏在她的肩头,李烜觑到她手心因长久握缰绳而勒出深深的口子,不知何时泪水已然爬满了整张脸。
他太弱小了,以至于他再也做不了什幺。
只能将冯云景一绺散落在外的发丝紧紧攥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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