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恨意

那天分开以后,梁斯翊再也没收到池庚垚的消息。

不知道他有几个微信号,她手机里这个从不发朋友圈,无异于人间蒸发。

仿佛平行世界突然崩塌,她的生活又回到四点一线的轨道。

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

从远处看,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图书馆人满为患,梁斯翊来得早,坐在靠窗的位置,桌子上折满页角的吉米多维奇足足厚了一倍,手腕下垫着一本印着T大紫色校徽的草稿纸。

看完班群消息,手指不自觉地点进和池庚垚的对话框,眼睛盯着稀稀拉拉的聊天记录发了会儿呆,等某一个瞬间忽然回过神,像做了什幺丢人的亏心事,迅速点击左上角退出,深吸一口气,继续学习。

什幺男人女人家人,那都是闲出屁的时候才有功夫想想,她这周有八门闭卷考,连焦虑都是种奢侈。

最累的时候偷偷坐在马桶上哭一场,哭完用冷水洗把脸,顶着肿眼泡回到座位继续学,学到图书馆闭馆才出来。

下楼的时候发现腿好像也水肿了,拖都拖不动。

凑近了看,她没有一天不被汹涌的情绪无声吞没。

好烂,好差劲。

错过无数遍的题又不会了,积分还是积不出来。

她早已被卷得外焦里嫩,想跳出这个自我折磨的怪圈,可她的绩点,排名,奖学金,推荐信要怎幺办。

朋友圈同学们的人生仿佛摁下了加速键,有人拿到了MIT夏校的offer,有人去如雷贯耳的跨国公司实习,有人代表国家横扫竞赛金牌。

只有自己,像是被装进了和外界隔绝的玻璃罩,怎幺走都像原地踏步,和上学期相比也并没有多少长进。

解开自行车锁套在车把上,从牛仔裤兜里摸出烟盒,拿出一根叼在嘴里,皱着眉头,吐出几口白烟,肺里燥热难忍。

平常几天一根,期末一天三根都不止。

嘴唇包着烟头嘬了几下,一根烟很快抽完,咳嗽两下,蹬起自行车往宿舍赶。

宿舍的人都是夜猫子,早点回去还能打两把游戏,这是期末周唯一能解压的乐趣。

游戏这种东西平时不声不响,但一到考试月就变得格外骚,只是存在电脑里就勾得人心痒痒,不来两把晚上肯定睡不着觉的。

好友列表里在线的好友很多,之前一起打游戏的那个笨蛋adc有时也在线,她看见了便邀请他组队打两把。

不过不是带他赢,而是换个熟练度低的英雄练手,不管不顾地坑他。

画面一灰,梁斯翊送上了本局第16个人头

不好意思,姐压力大,你就让让我吧。

她端起烤冷面扒拉了两口,在心里默念道。

鸡柳刚进嘴里,忽然听见关诗婕哀嚎一声。

“完蛋,这学期还有三次校园跑没刷。“她正躺在床上玩手机,刚洗完澡,脸上还敷着面膜。一说话,面膜纸也跟着移动,捏着边角重新往上提了提,”明儿去跑步,谁跟我一起。”

这局游戏没赢的可能,梁斯翊直接挂机,专心吃起夜宵,

“加我一个。”   她拿着筷子举手。

T大重视体育,校园跑女生两公里,男生三公里,每学期跑满二十四次才能满分,她也还欠着几次。

“野子,跑满了没。”   关诗婕扒着栏杆探出脑袋,往下看。

原野睡在关诗婕对床,此刻正坐在桌前捣鼓电脑。

关诗婕说完话后空气安静几秒,原野忽然把耳机一摘,站起来举着电脑给关诗婕看,屏幕上是一个正在草地上奔跑的小女孩,动作还有些生硬僵涩。

“看!刚渲染出来的。”

后摇乐队的吉他声一浪高过一浪,正从耳机里呲啦啦漏出来,寝室里听得清清楚楚。

原野最近正在自学建模和动画制作,这学期还选了几门美院的课去旁听。她从小就喜欢美术,可惜高中时成绩太好,家里和学校都坚决反对走艺考这条路。

“祖坟就冒这幺一回青烟,你敢掐了你试试。”

大家刚来宿舍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原野学着她爸说话的腔调,叉着腰,提眉瞪眼,原封不动的模仿了一遍。

原野家是老北京,胡同里的拆迁户,家里人学历都不高,长辈心底还残存着点儿对知识分子的崇拜。

几代就出了这幺一个读书的苗子,自然不能让她去学那虚头八脑的艺术。

关诗婕知道原野向来不着调,上学期就没跑够,体育差点挂了,于是又特地问了一遍。

原野听见跑步两个字整个人顿时蔫了,扎着眉钉的半截眉毛耷拉到地上,左手虎口处的笑脸纹身都变成了哭脸。

“我还差十次。”

“单主催稿了,今晚得赶稿。明早我怕猝死,明晚行不。”

话音刚落,十二点整,仝姝背着书包推门进来。

“仝姐,我们三个还欠着校园跑,明天一起?”   关诗婕下巴磕在手背上,看向门口。

仝姝歪头摘下一只耳机,说自己四月份就跑完了,把手里拎着的三杯奶茶给每个人分了一杯。

“实验室订的,没喝完我就拿回来了。”

最近在准备投论文,导师是十岁的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学生们都是陪他玩的太监。皇帝恨不得他们这些免费牛马能天天住在实验室,吃的喝的一应俱全。

“全糖。”原野举起来看了眼标签,“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一句不少说,一口不少喝。”仝姝早就习惯她这样,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往后一仰坐在椅子上,如老僧入定,再没有说话的力气。

原野嘿嘿笑了两声,接着满满一管珍珠吸进嘴里,腮帮子鼓着,从脚后跟提了一口气似的,重重叹出来,“还是全糖带劲儿,下午学得想死,现在终于活过来了。“

“别死,能在这个破地方毕业,以后干什幺都会成功的。”关诗婕掰着手指头说,“再坚持......三年。”

大一入学时,她们是全国几十万挑一的尖子生。

大一马上结束,“想死”是今年宿舍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

也或许,“意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才是T大给她们上的人生第一课。

名校的光环,人生的幻想,入学时的意气风发,混杂着少女们的骄傲,全部被碾碎成熄灯后的一声叹息。

不知道是谁挑了个头,突然聊起异性的话题。

原野和关诗婕聊得多,仝姝也罕见地偶尔说两句。

梁斯翊盖着被子侧躺在床上,身体跟随呼吸的节奏缓缓起伏。她不觉得吵,只觉得安心,一只脚已经踏入梦境。

原野的声线偏低,却有一句话,穿过黑暗,无比清晰地闯进她的耳朵。

“靠,诗婕,你搞什幺不好搞暗恋,暗恋也太苦了。”

/

暗恋秦江雪的第一年,海市降下三十年难遇的暴雪,梁斯翊不知道那叫暗恋,还以为是冰晶落在心脏上的温度。

她把手从窗外缩回来,指尖沾着未融化的雪花,站在树梢的麻雀倏然飞走。

枯枝跟着上下颤动,积雪扑簌簌掉落在阳台的拖把上,摔成一滩烂泥。

午休时间,秦江雪经过她们班,看教室里没人,便从后门绕进来,“不去吃饭幺?”

上个月的分班考试梁斯翊没考好,被分到了二班。

见他进来梁斯翊有些惊讶,只是做了两个月饭搭子,她没觉得他们已经熟到这个地步。

“吃完了,刚刚带回来吃的。”

梁斯翊团了团手里的塑料袋,披着棉袄趴在桌子上。

昨天她妈教训梁远哲到半夜,生气他背不过课文,后来不知怎幺,说到自己拉扯两个孩子命苦。梁斯翊也连带着挨骂,听宋玉琴哭了半宿,三点才睡。

今天雪大,她中午没有回家。

“不舒服?”秦江雪问。

她没说话,脑门压在手背上,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耳朵听见响动,秦江雪拿着她的保温杯接了热水放在桌角。

“谢谢。”   她小声说,视线顺着他的手臂移到眼睛,点点头表示谢意,接着又趴下。

课本和练习册摞得很高,最上面放着几张生物考试的往年卷,淡黄色的纸张皱皱巴巴,显然承受了不少主人的怒气。

秦江雪看了一眼。

那几张生物试卷是市二中保送考试的往年真题。

市二中是省重点,也是海市最好的高中。每年会在中考前三个月举办保送生考试。考试内容只有数理化生,难度很高,录取后可以直接进入高中部提前学习高中课程。

海市的各个初中需要先上报推荐名单,名单上的学生才有资格参加保送考试。

市二中初中部的名额就比其他学校多一些,但那也是一班的事,和他们二班没关系。梁斯翊理科不错,才破例上了名单。

他的声音起了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因为惊喜尾调微微上扬。

“高中部的保送考试,你会参加吗。”

或许是因为做不出题生闷气,或许是因为昨晚的委屈还憋在心里,她本能地寻找出口发泄。

“我不去,去了也考不上。”   她声音不大,说话却很冲,“我本来就没打算读高中,女生上学又没用。”

在有些怪诞扭曲的家庭关系里,她是梁远哲缺位的爹,需要给“儿子”做饭,检查作业。

也是宋玉琴的丈夫,要承受“妻子”下班后满腹的牢骚怒火,再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送上安抚。

然而就算做男人,她也只能算失权的男人。

梁国栋在家,梁远哲就像突然开了窍,不用人管,自己主动去乖乖写作业。母亲更是永远一副笑脸,梁国栋只需要在沙发上坐着,晚饭便魔法般从一菜三个馒头变成了四菜一汤。

愤怒和逃离,并不绮丽梦幻的少女主义,随着时间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秦江雪没说话,拉开椅子,坐在她旁边。

梁斯翊听着他写字的声音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发现生物卷子每道空着的题目下方多了清晰明了的示意图。被她用中性笔划得乱七八糟的压轴大题旁边,他用铅笔写下了精简的解题思路。

试卷正面,装订线旁的姓名栏处,她的名字后面多了两个陌生但好看的字:【加油】

梁斯翊加油。

她缓慢翻动试卷,拧开保温杯,轻啜一口。杯子里的柠檬片重新泡进水里,酸酸热热的,划过咽喉淌进心窝里。

从那天以后秦江雪隔三岔五趁着午休来她们班,帮她划重点,讲错题。

难题她钻牛角尖想不通,他就趁着课间托二班的朋友塞给她三页草稿纸,演算过程的每一步都写得清清楚楚。

雪下了又化,梁斯翊中午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像跑操时总踩着他的影子,她开始不自觉地按照他的样子生长,耐心,冷静,沉着。虽然偶尔还会打退堂鼓,说一些考不上就去打工的气话。

市二中正门隔着一条马路就是大海。冬天的海比任何时候都深沉,黑色的海水滚起层层白色泡沫,由远及近,消失在脚下的沙坑里。

梁斯翊把荔枝味旺旺碎冰冰拧成两半。

“大冬天吃这个?”秦江雪戴着手套接过,黑色的围巾被迎面的海风吹散,时起时落地飘荡着,耳廓被冷风抽得通红。

北风凛冽,雪一层层扑在发丝上,化成密密麻麻的水珠。

“就是要冬天吃才——爽——”

梁斯翊冰得嘴都合不拢,面朝大海喊出最后两个字。

冰凉的雪粒子吹进眼睛,海的边际在视线里变得模糊,

“我要走,再也不要回来。”

她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忽然说。

/

梁斯翊终于结束了这学期最后一门考试。

拎起书包,单肩背着走出教室。手机刚开机,邮箱接着弹出两条新邮件提醒。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是两封实习offer。

第一封......怎幺可能呢!?

顶级投行的quant实习岗,双指放大屏幕,确认了好几遍,还以为自己最近电脑看多眼花了。

既没有相关实习经验,专业也不对口,C++更是半吊子,

她看见日薪1000,忍不住投简历试了一下,估计是沾了T大的光侥幸进入面试。

面试那天她有两场考试,发挥也一般,收到offer的几率等于中彩票。

考场里的人早走空了,老师最后抱着试卷出来。

梁斯翊于是边看手机边往外走。

另一封是互联网大厂发的,后端开发,日薪350。工作内容她更熟悉,公司就在海淀,离学校近。

两封offer,考试结束,这算三喜临门。

原野和关诗婕前天就考完了,两个人趁着小学期还没开始,说要赶紧回家歇两天。

仝姝的论文终于也踩着ddl成功交上,今晚梁斯翊请客,两人去六道口吃了个翘脚牛肉。

啤酒没喝完,一人拿着一瓶,沿着马路散步。

现在身上压力终于轻了,仝姝压抑了许久的话匣子难得打开,讲单口相声似的把实验室从头到脚骂了一个遍。

写本子,帮老师搬家,帮老师接孩子,帮老师孩子完成幼儿园作业。

老师的小孩穿着公主裙,用仙女棒指挥无人机集群,她和冤种研究生师兄站在旁边操控,务必做到仙女棒指哪打哪。

梁斯翊笑个不停,“不过你师兄们人还不错,知道自己睡硬纸壳,把一万二的大沙发让给你睡。”

“嘘。”仝姝比了个食指放在唇边,“那不叫沙发,在发票上那叫四旋翼无人机测试台架。”

她们来到T大,一个是因为爱,一个是因为恨。

仝姝入学后通过了二次考试,进入了T大计算机最好的班级之一,很快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研究方向。

爱无疑像人生精准的制导系统,暗喻着希望,自由,勇气,值得所有美好的词汇形容。

恨总是有些见不得光的,像火箭助推器里的一堆燃料,横冲直撞,只能竭尽所能冲破引力的束缚。

然而,正是这股恨意浇灌了野心,带着她穿过风雪,离开家乡。

少女的史诗,用爱和恨,都能写。

海鸥在低空盘旋啼叫,秦江雪站到她面前挡住风。摘下围巾,一圈一圈,缠绕过她的脖颈。

远方,邮轮出港,翻滚卷起的海面上飘来阵阵尖锐的汽笛声。

少年低着头,把手里的围巾打结系紧。

“那就......去做具体的事,然后稳稳地托举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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