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袅袅,春桃将热茶奉至,却见裴知春迟迟未接,便将茶盏往小几重重一搁。水波随之轻晃,溅落几滴,晕开浅浅的水渍。
裴知春微蹙眉,视线擦过水渍,又落回书卷,本欲不再理会,奈何春桃目光过于灼热,誓要将他穿透。
“茶都端不好。”裴知春只好冷声开口:“还不赶紧离开这里?”
“是——奴愚笨,惹少爷不开心了。”春桃语气怪异。
“你知道就好,下次不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裴知春语气更冷。
春桃心中忍不住低骂一声,这该死的病秧子。她一来便使出这般打压的手段,哪有曾经传言中“温其如玉,朗若春月”的模样?据说裴家大郎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温言如春风,举止间尽显儒雅端方。如今看来,不过是爱寻下人开心,枭心鹤貌,沐猴而冠之人。
但她仍恭敬垂首,朝他应了句“是”,头也不回地离开,如脱笼之鸟,隐没在黄昏里。
裴知春擡眼,透过半敞的门扉,遥望庭院,日光斜落,映出春桃窈窕的身影,藕裙轻扬,勾起夕阳一角。未多久,那道曼妙之姿消失庭院尽头,映在堂前的,唯有暮色残光。
室内重归沉寂,望及桌面晕开的水渍,裴知春心中陡然升起烦闷。
自那以后,他避她如蛇蝎,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施舍。春桃倒乐得清闲,整日不是倚窗看话本,就是在廊下闭目小憩,偶尔心血来潮,会替他打开窗透气,将枯萎的荷扔出庭院,在他榻前插几束茉莉花。当然做这些,远比她在裴知远跟前轻松。
其余的,春桃本以为裴知春双腿残疾,会让她替他代行不便之事。未料,裴知春脾性极倔,总说膝及以上并无大碍,这些琐事他自有办法亲力亲为。更衣、梳发、沐浴,统统由小厮阿柒处理,她几乎没机会近身。
阿柒起初也随裴知春,对春桃冷眼相待。但春桃生性闲不住,没事时便去撩拨那位斯文俊秀的小厮几句,把人逗得脸红耳热,不敢回嘴。阿柒后来见了她,总会耳根一红,乖乖唤一声“春桃姐”。
从此,春桃如鱼得水。
可春桃开心了,裴知春就愈发心烦意乱。他看她喜,他就叹,他看她乐,他就气,但他偏偏又对她说不了重话,毕竟她是个身世凄苦的姑娘。
但她是姜芸派来的,派来做什幺的,也极为明显。裴知春望向榻前那簇茉莉出神。
半个月后,裴知春终于败下阵来。
那日,裴知春派阿柒唤春桃去他跟前。
春桃闻言,心中一惊,忐忑步入书房。见裴知春身形如松,挺拔端正,三千青丝如瀑垂泄。他姝丽的面容多了几分病态的恹恹之感,像山涧幽魂,易碎中透着丝冷艳。
裴知春捏着书卷,朝春桃不容置喙地说:“磨墨。”
靠近裴知春身侧,春桃拾起砚台旁的墨条。
砚台中,墨色渐渐浓郁,裴知春突然出声:“你可识字?”
春桃动作稍顿,随口一答,“识得些。”
“学过多少?”裴知春语气淡淡。
“不过是些许诗书罢了。”春桃不以为意,笑着回道,“读书识字,又有什幺用呢?”
至少远没有金子珍贵,买不来阿娘的命。
裴知春沉默不语。
夏风一吹,透过窗扉,卷起垂挂的纱幔,飘飘拂拂,掠过春桃面颊。书房闷热,春桃鬓角出了层薄汗,顺着脖颈濡湿衣衫,紧贴肌肤,黏腻烦人。
风吹动中,她拂动额前的碎发,衣衫随风翻飞,藕色的裙裾如一抹流云。
裴知春本欲说话,见此情此景,生生将言语吞咽下腹。
过一会,裴知春终于开口,“既然识字,从今以后根据我写的药方,替我煎些药。我可不养些闲人。”
春桃正要应下,却听他语气骤然转冷,又夹杂着丝不笃定:“治我不举。”
夏风似乎停在窗外,春桃手中墨条险些滑落。
双唇翕动,竭力憋笑中,春桃说:“好的,少爷。”
“少爷放心,”春药信誓旦旦地补充一句:“奴不会对外说的。”
裴知春扯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最好如此,你不要对我生出什幺绮念。”
春桃发誓打死都不会把绮念打到他身上。
那之后,她在裴府里忙忙碌碌。磨墨、煎药、插花,有时还顺带撩拨一下阿柒,日子倒也算过得安稳。裴知春不再避她,却依旧对她爱答不理。
春桃也懒得理他。
不知不觉,仲夏渐行渐远,夏风渐凉。直到某天清晨,前线捷报传来,韩将军大败金军,势如破竹。不多时,裴府另一则喜讯接踵而至——裴知远即将归府。
春桃死去的心思一下活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