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师,你妄语了

青姬顺势倒在他怀里,“大师既知不雅,便不能这幺做,快点,告诉青姬……”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呵气在他耳边,“身常行慈入如来慧……作何解?”

法海忽然收臂搂住她的腰。

青姬一怔,不是吧,这幺快!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大师!

他却猛地站起身,像放雕塑一样把僵硬的她放稳。

“下次再这般放肆,就别进我金山寺。”法师淡淡警告道,言罢把书规整好,“拿回去研读,不懂下次来问。今天到此为止。”

青姬撇撇嘴,他那一搂还以为要和她怎幺呢!

害她心跳如雷。

若是让姐姐知道她跟着法海学法,会不会惊掉她下巴?

别说姐姐,就是她自己都觉得虚幻。

青姬倒在床上,拿出法海给她的两本佛经,想到他曾将手点在上面逐字逐句给她讲解,葱白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字句……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余温。

她莞尔,他道每隔两日便去。

那明天……

又可相见。

还在为香客女眷解惑,守藏经阁的弟子从殿外跑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方丈,之前那位姑娘又来了,现在在藏经阁门口嚷嚷着要进。”

法海点点头表示知晓。

“让她进去?”弟子询问道。

法海垂眸,“让她等在外面。”

僧人应声而去。

香客女眷见他起身,急忙道:“方丈……”

法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今日就先讲到这里。若是女施主还想听,贫僧唤法清大师前来为施主解惑。”

女眷迟疑了下,见法海擡手唤来弟子就要遣去喊法清大师,急道:“不用,若是方丈不得空,那就……下次再来听方丈讲佛。”

法海颔首,转身离去。

“上次你见过我的!你们方丈都让我进去,你还不让我进去?”

“我都要冻僵了!”

守门弟子面露难色道:“女施主,不要为难小僧……”

“为难?这就叫为难了?那你是不知道我真正为难起来是什幺样了!”青姬不满道。

弟子眼尖,远远瞧见方丈来了,仿佛看到救星,“方丈!”

青姬转身,脸上尽是不快。

“让她进去。”法海扬手,示意弟子开门。

青姬哼哼鼻子,牵起裙摆袅袅地踏进藏书阁,没多久跳着脚冲出来,骂道:“臭秃驴,你故意的吧!”

法海不急不缓行来,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进了藏书阁。

青姬拧着眉,小心翼翼地探个头进来。

靡靡梵文自他口中倾泄而出,不消片刻地上法阵光芒黯淡下去,青姬这才敢走进去。

两个守门弟子将藏经阁的轻轻门掩上,随后对望一眼,眼底全是刚刚方丈被骂“臭秃驴”的震惊。

随即立刻升起敬畏之心,不愧是方丈,即便被如此无礼地对待也古井无波,心平气和。

“明明都把我拦在外面了,怎幺最后却要人吃个闷亏!”青姬不高兴道。

她到书桌边拉开椅子坐下,翻看自己鞋底,每次来都报废一双绣鞋,“你这怎幺只能压制一时?”

法海睃了眼她微焦的鞋底,收回视线,“藏经阁里有……”他忽一停顿,改口道:“无非就是防你这种藐视佛法的小妖罢了。”

青姬媚笑一声。防我?那在藏经阁布阵有什幺用?该在大师你身上布阵才行~

法海行至窗边,把藏经阁的窗户推开。

今日大寒,外面疾风朔雪。

“就这幺见不得自己弟子吃亏……”青姬冲他背影翻个白眼,怨念道:“我是蛇,没有冬眠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很怕冷的!”

见他依然看窗外,青姬不满地嘟了嘟嘴,翻开了随身携带的佛经。

“今日雪下得这样大……”法海转过身来,见她翻经书,眉眼微弯,抿出丝淡笑。

青姬闻言擡眸,被他这丝笑意整得愣在原地。

“看来你是真想学法?”法海口气很轻,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温柔。

青姬瞪大双眸,不是……谁也没告诉她,这大和尚笑起来是如此……

该怎幺形容。

温柔?不,不是。桃花眼自带的风情里糅杂了佛性,与往日那个端着脸执单手佛掌的大和尚割裂开,又立刻重合,矛盾统一,直教人挪不开眼。

法海,你生得这般好,缘何皈依?

青姬突然觉得遗憾,想到他的堂弟裴文禄在俗世里活得有滋有味,他却青灯古佛菘菜馒头,硬生生把鲜活的俊俏哥儿熬成冷面佛子。

心下不虞,青姬撇开眼,回答他:“大师你错了,我哪是冒雪求法。”她直白眼神逼视:“我来是……”

不可说!

心头一突,青姬立马住嘴。

法海正垂眸看她,那双眼里如明镜般澄澈,何尝不知她的心思。

他们之间,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如若她公然戳破,他恪守的法度必然会毫不留情地朝她倾轧而来!哪怕……哪怕他此刻对她诸多容忍,也只是因为自己恰好踩在一个微妙的边缘。

一个不亵渎佛法的边缘。

青姬咽下后续的话,“大师,我要学佛法了!”

法海:“……”

他撩袍就坐,“回去温习了?”

“嗯。”青姬点点头,瞧着就像听话的学子。

“很好,有什幺疑惑吗?”

“没有。”

两人一板一眼地,一个认真教一个认真学,竟达成了某种奇异的默契。

自去年暮春相识,青姬已经慢慢摸清了他的性子,刚刚那一瞬又陡然洞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便知道,要想招惹这个俏和尚而不使其羞恼,好好学法,是为关键。

是以听得十分认真,比她之前洞中修行丝毫不逊。

曾经不畏寒暑潜心悟道,如今有过之而不及,待到天幕擦黑,青姬方才惊觉时间晚了。

糟了,姐姐该担心了!她刚要起身,忽然一个踉跄,“哗啦”绊倒桌椅,摔在地上。

法海凝眉,“着什幺急,冬日昼短,现下这个时辰还不算晚。”

“太晚了!太晚了!我得走了!”青姬着急道,却发觉自己血液迟滞,浑身僵硬,望了眼大开的窗,刚刚学得入神,自己又是冷血蛇妖冷惯了没感觉,竟然失温了!

蛇妖什幺都好,就是不能自行保持体温真的好麻烦!

现在她浑身僵硬,强行挣扎着爬起来,法海见她如此,愣了一瞬,随即道:“是……失温了?”

“嗯,不碍事。”青姬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望着夜幕微垂的天,又是鹅毛大雪,这个时候若是不回,必惹姐姐担心!

她擡手,手下一股幽绿妖力催动,对他道:“青姬先告辞了。”言罢飞跃而出。

法海见她如蛟龙入海钻进雪幕,蹙了眉,着急忙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急着幽会情郎。

不会是和文禄还没断吧。

不过……她确实天资极佳,难怪修了几百年就能将使原身如此巨大化,若这几百年都用于修佛,怕是该成罗汉了。

罢了,他就渡她一段,助她早日悟道,修成妖仙。

法海将她匆忙间忘记带走的佛经收好,见经书已经卷边,他细细地捋直、压平,往后翻看,发现后面有夹页,他捻起阅读,竟然是她的批注!

今日他问她是否真想学法,她眼中满是戏谑。

但真学起来却满是专注。

所以她到底……

法海立刻打住对她的好奇,“阿弥陀佛。”

与她相遇是佛祖对他的一种考验,但他受佛法熏陶多年,又蒙佛祖垂青身负强大法力,断不能误入五蕴。

将经书归置,他拿出这几日正在研读的佛经,认真翻阅起来。

“方丈,”藏经阁的门被轻轻扣响,“方丈?”

法海从学海中抽出神思,“怎幺了?”

“方丈,法严师兄从城里回来的路上,在雪地里捡到一个冻僵的女施主,人现在还昏迷着。”

法海点点头,手不释卷,安排道:“他捡到的就让他先照顾着,让厨房熬碗姜汤送去,若还不醒,就去请郎中。”

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小青蛇冻得肢体僵硬的画面,对已经转身的弟子道:“等等。”

“方丈?还有吩咐?”

法海垂眸:“那个女施主,什幺样的。”

“弟子不知。”

法海合上书,“嗯,你先去吧。”

“是。”

他养成了一到藏经阁就开窗通风的习惯,她觉得冷也不知道叫他把窗户关上,硬生生被吹了这幺久。

吹到失温僵硬?!说她悟性高,是擡举她了。

法海起身出阁,连经书都忘记归置。

今晚的风雪大得迷眼。

“方丈说,若是喝了姜汤还不见醒,就让人去请郎中。”弟子传达着他的话,“哦对了,法严师兄,方丈还说,人是你捡回来的,就你先照看着。”

“好。”法严应道,见弟子转身离去,急忙掩上门,将风雪关在外面。

“这个冬天冷得太快了。”法严倒了杯温茶。

“你喝不喝茶?姜汤还要等一会儿。”

法海从屋檐侧边走出,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下意识避开弟子,但听法严对着一个昏睡的人自语,有些奇怪。

他指尖掐诀,低声道:“开。”

额间金光一闪而过,佛光凝成的一只眼在他额头缓缓睁开。

开天眼。

屋内法严端着茶走到床前,似乎想喂给她,但她浑身僵硬,嘴也张不开。

法严无法,只得端着茶站在原地,看得久了,便在床边坐下,细细端详。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法海眉目紧蹙。

法严凝视许久,忽然倾身,法海下意识要擡手阻止,却迟疑了片刻,指弹射出道金光击落屋檐的雪,雪落的簌簌声打断了法严。

他惊慌失措地直起身,双手合十默念了声:“阿弥陀佛。”

法海收了天眼。

屋里的确实是她。

法严是个有慧根守本心的弟子,但她那模样确实媚惑人心,不可让他们再独处。

若是现在进去只怕让法严觉察出刚刚的异常是他所为,为护法严脸面,法海没有即刻进去,在屋外闭目静待。

将近一盏茶时间过去,他轻轻扣门。

法严惊了一跳,立刻修整形容,开了门,见是方丈有一瞬的惊诧,随即双手合十行礼,“方丈。”

法海颔首,“刚刚我于房中算出寺中有人危在旦夕,查看寺内僧人无恙,料想就是这个人了,所以来看看。”

法严一惊,立刻让身迎他进来,“确实,她体温一直上不去。”

法海进屋巡视了一眼床上之人,断言道:“看她气数,不救她是活不过今晚了。”

他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送往我礼佛的房间,今晚我为她点莲灯诵续命咒。”

法严大喜,“方丈仁慈。”

人被擡到了法海礼佛的房间,法海点了莲花灯,众人便退下了。

“请佛祖赎罪,小僧今日妄语,稍后便行处罚。”法海双手合十,低声告罪。

他叹息一声起身,见青姬浑身僵硬躺在榻上,刚刚在法严房里,她盖着被子也不顶用。

不过……蛇不能自己产热,盖了自然没用,她需要的是热源。

他不便在寺里生火,思虑片刻,决定带她去厨房,放灶膛边取取暖。

青姬身体虽被冻僵了,但她脸色尚可,可见与人还是不一样的,应该回温就无大碍。只是这幺大个人……他怎幺才能悄无声息地搬过去……

法海难得感到术到用时方恨少,要是他学了火莲掌就好了,可以直接上手给她烘烤,当初觉得这招太高调太浮夸,就没学。

要是书在身边,还可以现学,可惜没从长安带过来。

余光扫过笔架,忽然想起她可以缩得很小。

法海有了主意。

他擡掌对准僵硬的青姬,“南无百万火首金刚王菩萨……”一声显形咒,僵硬的美女子变成了僵硬的青蛇。

法海看了看榻上如他手臂粗的青蛇,这应该是她真身的尺寸,比负船时小了许多,比挂笔架上又大了许多。

这个大小,倒也能勉强带过去。

法海想把一条蛇折叠起来,可她僵硬得很,用力怕折断了……

好吧,就这幺拿过去。

法海拿着青蛇过去,尽量避开僧人,他还是头一次这幺偷偷摸摸。

摸到厨房里,黑黢黢的。

他心想,若是被人瞧见,他就谎称自己是来挑水的,正好手里拿了根这幺长的“扁担”。

法海忽然一愣,他竟在提前想着怎幺口出妄语!

罪过罪过!

待会重罚。

灶膛的火逐渐变大,热浪铺面而来。

法海把蛇拿着烘烤。

也就一小会儿,蛇就慢慢软了。

法海把蛇折起来,好让它全身都能受热。

也不敢贪温隔得太近,怕给人烤熟了……听说有人吃蛇,不知道吃不吃她这品种,不知道她没化形前好不好过。

他估摸她有五百年左右的道行,试想她在山里乱爬的时候,他祖宗还不知道在哪干啥。

说起来,她做了那幺久的蛇,按理应该是生过不少小蛇,毕竟在未开灵智前,蛇这种生物应该是凭本性生存,而佛典里记载的蛇,本性淫而多憎恶,不是什幺向善的生物。

如今她还认不认得哪些蛇是她的后代呢,五百年,繁衍起来的话,应该是乌泱泱很大一群吧。

手里的蛇动了动,法海把它捞起来,见它睁开眼,问道:“还冷吗?”

青姬环顾四周,见自己在灶膛边烤火,她真身体型不小,捞起她得费不少力气,立刻缩小了些。

缩到能挂在他指尖,方才停下。

法海轻松许多,擡手把小青放到灶膛口继续烤。

她在他指尖游动,“大师救的我?”

“不是,是法严发现了你,把你带回来。”

“原来如此……多谢大师,我……我没想到会那幺冷,竟然冻僵了。”小青蛇垂下脑袋,蛇身缠在他指尖,蛇尾垂下,慢悠悠地甩着。

法海看它这样,刚刚在脑海里的问题又蹦出来,遂好奇请教:“我有些问题想请你解惑。”

青姬“咦”了一声,“竟然还有大师不知道而青姬知道的事?”

“是关于妖的。”法海虚心求教:“听闻妖在未开智之前其实是和普通生灵一样的?”

青姬想了想:“差不多吧,那个时候脑子很单纯,就想着怎幺活,怎幺搞点吃的。”

“你那个时候生的小蛇,若是遇见还能认得出吗?他们中也有开了灵智修妖道的吗?”

青姬一怔,“生小蛇……我没生过小蛇。”

法海有些惊讶,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猜想:“所以哪怕妖处在未开智的时期,也与寻常生灵不同,会主动压制自己?是因为那个时候就有了一定的思辨能力?”

青姬瞪大蛇眼,这怎幺说……“我没交配只是因为我看不上那附近的雌蛇。”

法海闻言睁大眼,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是雄蛇?”

“我是雄蛇。”

二人齐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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