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于天

大福寺坐落京郊以南,供奉菩萨十二尊。以一座天然巨石为屏障,前后庙分离。前庙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后寺藏于山水,深幽僻静,置上房七间,专供勋贵落榻清修。

有名的寺庙,往往素斋格外味美。趁厨房师父们忙着分餐,白婳偷吃完了八宝饭点缀的干果,最后一颗红枣扔进嘴里,她端起手中的八宝饭,“师父,师父,这盘忘记放果子啦!”

胖头厚嘴,戒疤奇大的和尚接过,“这盘,我怎幺记得放过呀。”

“没放没放,肯定是师父忘记了,好在我眼尖呢。”白婳吞下枣肉,手指点点盘子边缘,

“殿下的午饭,好了吗?”

“好了好了。”胖和尚支两条胖腿,似扭似跑,抱出一半人高的九层八角餐盒,依次摆入菜肴,“珍珠丸子、草捆素鸡、清烩山珍、藕团翡翠汤......还差,还差一个——”

“来喽——”最后一碟酥炸乳鸽摆入,白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盖子封顶。

胖和尚才瞧了一眼,当即转过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白婳亦合手赔礼,“冒犯各位师父,殿下太久没吃肉,身子孱弱。鸽子是我从山下带来的,餐具用完便会扔了。阿弥陀佛,佛祖在上,定会体谅小女子一片真心。”

“快拿走罢。”胖和尚连连摆手,久不闻肉香,险些生了荤腥大欲,佛祖啊,可别再考验弟子了。

今日午膳,李斯凌慢许多,小小的碗堆起高高的菜山,才吃完山顶,白婳便迫不及待摆上一边鸽子腿。

“婳姐,可不能再加了。”她摇摇头。

“那怎幺行,殿下再尝尝鸽子,多进些。”白婳恨不得她心宽体胖,早日摆脱病痛。

“再好吃我也吃不了了,撤掉吧。”牙筷放回原处,李斯凌端起茶水,浅啜一口,白婳见状赶紧拿来小盅,方漱口吐出。

收好剩余菜肴,交给门外等候的丫头,白婳小心关好门。

“今日还要进宫给母亲请安,婳姐可愿同去?”李斯凌收起晨起诵读过的经文,“殿下入宫,我自然随侍,省得他们毛手毛脚。”白婳道,“可廷洛信中归期就是今日,怎幺还不见呢?”

“路上耽搁也是常有的事,让人备车吧。”

当今皇帝后宫嫔妃算不得多,除皇后和四妃外,只剩两三个小嫔昭仪,李斯凌之母,是皇帝尚是皇子时先太后赐予的通房教习,如今已是四妃中的贤妃。

可惜亲生女儿李斯凌很早便已看清,人人称赞的美名之下贤妃的真实面目。

未央宫的摆设多年不曾更换,每一件都是皇帝赏给贤妃的礼物。她不允许任何人移动这些赏赐的位置,日日亲自擦拭,不让它们沾染半点灰尘。

不踏出宫门的时辰,她静坐房中,成了未央宫最大的摆设。

“今年的节礼,又和去年一样。”

李斯凌已记不清何年何月第一次听见母亲说这句话,但她听了很多年,中间,一个名为冯慕清的微末宫女青云直上,成了德妃,生下皇六子后,封为贵妃。

而她的母亲从教习到通房,再到侍妾、才人、昭仪、嫔。每一个品级,都是成为贤妃的必经之路。

皇子烜百日,贤妃送去了亲手绣的小蟒袍,活灵活现,谁都喜欢。当年,她凭这手绣工和珠圆玉润的身子脱颖而出,有幸成了皇帝的第一个女人。她使了所有手段,费了无数心血,教半大少年在床笫怎幺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惊艳绝俗的刺绣技艺,也只为他而展示。

她是皇子府,王府一路跟来的旧人,她和皇帝存着不一样的情分,贤妃自认和别的嫔妃有别。这陶醉十数年的甜梦,让冯慕清拆穿的太干净。

如果说母亲是李斯凌了解最透彻的女人,冯慕清就是第二个。和贤妃平庸的出身不同,冯慕清的父亲是先帝亲点的探花郎,从翰林院编修做到刑部尚书。更难得的冯尚书与发妻鹣鲽情深,未曾有二女,膝下唯冯慕清一个孩子。

甚至先帝为哀太子选太子妃时,冯慕清和另外一位出身差不多的女孩同时入选。时有彩凤,不知飞入哪人家。

选秀中途,身体单薄的冯慕清被道士批为难承皇后之贵,后来太子大婚冯尚书送上十足的好礼。父母爱子之深切可见一斑,一入宫门深似海,伺候皇家人,哪里有招婿上门来的好呢。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哀太子倒台,牵连甚广,冯府因此抄家没落。尚书当街处死,尚书夫人亲眼目睹尚书头颅滚到脚边,哀痛不已,拔剑自刎,冯慕清入宫为奴婢,时年十七。

自未央宫出,白婳积攒了满肚子怨气,殿下母亲好生淡漠,一点儿也不关心殿下,甚至还让殿下给皇上分忧。李烜丢了就丢了呗,皇上自己还在斟酌要不要找辽国麻烦呢。

李斯凌察觉到了白婳的不满,但她已经习惯了:

“你为何是个女孩呢,如果我生了一个皇子,该有多好。”

“皇上多久没来未央宫了,你去,你去告诉父皇,说母亲已经盼干泪啊,只求他来看一看我。”

“怎幺她一来就是妃,怎幺她头胎就是皇子!”

在李烆加冠之前,她仅仅只怨夺走了所有恩宠的冯慕清。如同先太后,贤妃也调教了一个少女,她将太后教会自己的一切都教给了少女。只待那道旨意,她就能将少女赐予李烆,进而到李烜,赐给每一个不是她的儿子。

宫中总管请示旨意时,皇帝的答复异常简单:“这规矩不太好,废了吧。”

贤妃从未那样失态,李斯凌看她笑着送走了总管,冷眼逐走了少女,而后,踉踉跄跄拖着步子跪倒那幅还未完成的金龙献寿图前。

蔻丹指甲生生撕裂腾云驾雾的金龙,金线割得极深,血红随着泪水滴落。母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自那之后,她失去了所有生气。

母亲和自己以及很多人就像粉刷好的红墙,静静矗立组成皇宫的一部分,破了旧了有新颜料补饰,永远拘束无法逃脱。

只在很少的时候,能遇见不一样的事物。

那是一个小侍卫,值守遇见她时不知在想什幺,走神忘了行礼,直到身边的人将他扯倒。行的礼,也不伦不类。甚至她经过时,还敢擡头看。

没有被规训的大胆,李斯凌并未追究。她珍视这类还未磨去自然天性之人,如红墙偶尔生出青苔。

大福寺暮鼓击了三圈,二人方到了山门。白婳遥望院中的人影,喜上眉梢,请示李斯凌后,奔向那人。

“廷洛!你终于回来了!”她拉着高廷洛的手,“要是你今天回不来,罚你的酒我都备好了。”

“为了守你的约,连马也快让跑死了。”高廷洛身负长弓,面容清秀,嘴角噙笑,端个潇洒男儿。

“廷洛一路辛苦了。”李斯凌亦跟了上来。

“见过殿下,幸不辱命。”高廷洛利落行礼,“很好,我们进去说罢。”李斯凌道。

白婳没有加入二人的密谈,她心思简单,不想装太多秘密,索性不听。自顾自坐在院中歪脖子树下荡秋千。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包铁小人,“喏,给你。”高廷洛随后出现,“这是什幺?”白婳拿在手里,细细打量,发现小人双手上下抱着一个圆球。

“谁和我说爱吃核桃栗子,可每次又剥得手疼,有这个就不怕了。”高廷洛按下小人腰后突出的横条,圆球打开,上下嵌铁片,合上就能切开核桃壳。

“你做的?”白婳喜欢极了。“嗯。太简单了。”

“下次你再惹我生气,我就让它切十个八个,用坏了你就重新给我做。”白婳扬起下巴笑道。

“好。”

“我要荡秋千,你在背后推我。”

“好。”

腾空之际,白婳发现了有一丛积雪正在高廷洛头顶,她起了捉弄的心思,摘下左耳耳环,稍稍用力,便打中了积雪。

霎时落雪纷纷,尽数淋白了他,“好啊你,别跑!”白婳哪里会让他捉住,躲到了树后,“你肯定抓不到我。”

笑声阵阵,李斯凌又翻了一页佛经,擡眸见他们如孩童般打闹嬉戏,不免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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