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宛媞和柳儿把赵香云擡到隔壁的草屋里。
累了半宿,柳儿揉着眼睛不停打哈欠,赵宛媞见状,让她洗把脸,暂时和赵香云挤一挤。
落难之时没有那幺多主仆规矩,柳儿打水来替赵香云擦身,换上宽松的内衫,又把自己睡的枕头挪到外侧,“娘子放心,我今晚会惊醒些的。”
赵宛媞点点头,转身走到门口,想起什幺,“柳儿......”
“嗯?”
“今夜恐怕会有些吵,”奉承也罢,以身让她玩弄也好,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赵香云,赵宛媞攥着手,指甲掐进掌心,“若是听到声音,你莫要随便出来。”
“娘子......”
柳儿眼眶不由一红,正要说话,院门被推开,完颜什古直接将白蹄乌牵进来。院子霎时被占去大半,赵宛媞一激灵,赶紧用身体挡住柳儿。
“郡主。”
敛眉低头,她努力表现得顺从,讨好,完颜什古刚把爱马拴住,便瞧见赵宛媞像是迎主人回家的妾一样,安静地等待临幸。
“......”
她似乎不喜欢赵宛媞这样,说不清缘由,只能是沉默,半晌无话。
两人便这幺站在院子里,完颜什古终于上前,脸色有些阴沉,她抓住赵宛媞的手,直接将她拽进另一间草舍里。
“她是谁?”
幽绿色的眸里藏着危险的光芒,让赵宛媞心惊肉跳,刚才对她救人的意外举动还起过的一丝感激顿时荡然无存,完颜什古的确反复无常。
“赵香云,仁福帝姬。”
“怎幺逃出来的?”
“我不知道。”
她没说谎,完颜什古忽然钳住她的下巴,不知哪里冒出来怒意,“你再说一遍?”
“我真的不知道。”
尽管害怕,可也编不出理由,总会被戳穿的,赵宛媞放弃了,任命地由着完颜什古,最多不过打死,有什幺不好幺?
完颜什古却松开手,好像什幺都没发生过。
“下次不要随便把人放进来。”
说完,竟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
赵宛媞惊讶地看着她,说不出什幺感觉,犹豫好一阵,她把烛火吹灭,轻轻地上床,和衣躺在完颜什古的身边。
完颜什古没有动弹,只听得见安静的呼吸声,赵宛媞僵硬不敢乱动,大睁眼睛,盯着黑黝黝的房梁,无神地放空,心跳始终不宁,她根本睡不着。
一会儿想到死去的赵榛,一会儿是生死未卜的赵香云,愁肠百结,忧虑丛生,夹缝里艰难生存,前途渺茫,赵宛媞时而幻想,时而绝望,总不得一个安宁。
战乱的苦,亡国的痛,无时无刻不压在她的心口,隐隐作痛。
“你又在想什幺?”
黑暗里,完颜什古突然开口,把赵宛媞吓得一哆嗦,不等她反应,完颜什古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似是很不耐烦,“别抖来抖去,不然打你。”
重重哼了一声,她兀自下床,撩开帘子出去。
反复无常,以为她要发难,赵宛媞心惊胆战,想起来又怕激怒完颜什古,连累赵香云受苦,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眼泪欲落,却只能竖直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好在,没什幺异动。
一直没敢闭眼,像具木偶板直地钉在床上,如那一夜噩梦缠身,赵宛媞瑟瑟发抖,胡思乱想,难以安宁,愧意随之翻涌,似一副沉重的枷锁牢牢囚住她的心志。
她没有救下赵榛,没有救下朱小娘子,现在,香云也......种种惨剧,她都无能为力,偏偏是她活着,胸口喘不过气来,黑暗里似有无数双幽魂的眼睛,恼恨地盯着她,哀嚎咒骂。
足有半个时辰,浑身酸疼,手脚寒凉,快失去知觉了,漆黑的视野里才亮起模糊的暖光。
“赵宛媞?”
点亮桌上的油灯,完颜什古吹灭蜡烛,一看赵宛媞脸色灰白,急忙放下碗,把她抱起来,让她靠着自己,扯过暖被将她冰凉的身子裹住。
“郡,郡主......”
战战兢兢,身子一阵阵发抖,唇瓣失了色,一副被吓坏的可怜模样,完颜什古好气又好笑,抱着赵宛媞,忍不住揶揄:“你是怕我怕到死?”
“没,没有,我是......”
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完颜什古吓一跳,赶紧给她喂水,拍她的后背轻抚。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等她缓过来些,完颜什古说:“有时候吧,怕我怕得像是马上能死掉,有时候,又要讨好我,说你脆弱吧,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护着小婢女不要命。”
充满矛盾和纠结,既柔弱又坚韧,自己深陷泥潭,还要拼命护着别个。苦难和不幸洗濯的悲悯,如寒夜里的一星光芒,微弱扑朔,却足够可贵,熠熠生辉。
赵宛媞沉默,完颜什古不再说,端过方才搁在桌上的碗,递给赵宛媞。
“喏,你要吃的山药扮蜂蜜。”
粗瓷碗里盛着几块雪白,完颜什古仍然糙得很,山药切得粗犷,七零八落,像是削皮之后,随便剁几刀就丢下锅,与赵宛媞回忆里的“雪蜜”相去甚远。
堪比人和畜生的区别,野蜂蜜从县廨里找的,显然是留存不少时日,剩在罐底的那点儿,白得不够清透,夹含一片片絮状物,淋在大块的山药上,毫无美感。
赵宛媞却呆住,心潮涌动,惊涛骇浪。
“怎幺不吃啊?”
催促她吃,完颜什古心里忐忑,又不想表露,强装满不在乎的样子,手背忽然痒起来,方才沾到山药粘液,这会儿红了一大片,蔓延到腕子,她赶紧缩起手,偷偷地抓挠。
殊不知,赵宛媞早就看见了。
山药好吃,可难削皮,赵宛媞小时候不小心沾过一次生山药,难受得很,自知完颜什古的手背为什幺发红,余光瞥见她偷着抓,一时间五味杂陈。
若说醉酒那晚是察觉,在温池是怀疑,那幺现在,游离飘忽的揣测完全落了实,荒诞古怪的情愫以一种离奇的,扭曲的方式闯进她多舛的命途。
前朝搅弄风云的长公主李衿娶一位世家女沈静姝为妻,同胞亲妹太平公主和罪臣上官婉儿纠缠瓜葛,赵宛媞知晓这些秘事,越觉得迷茫。
“赵宛媞?”
又叫她几次,赵宛媞陡然一惊,连忙擡起头,不偏不倚对上完颜什古幽绿的眸,年轻的昭宁郡主,没来得及掩盖的情愫,突兀地暴露在她的面前。
“我......”
完颜什古愣住,嘴唇翕动,望着赵宛媞澄澈的黑眸,心脏突然狂乱地跳动,似乎早该发生,她张了张嘴,懵懂的情愫四处飞撞,她几乎开窍,快说出来时,赵宛媞猛然垂下视线。
她——是完颜宗望的女儿啊。
罪孽感,赵宛媞想到闯入宫苑劫掠残暴的金人,想到重伤的赵香云,一颗心迅速冷下去,她为自己差点动摇而羞愧,舀一块山药喂进嘴,用力咀嚼。
“味道怎幺样?”
“太甜了。”
“太甜?”
“嗯,”赵宛媞说,“入口滑而腻,香味淡,有絮状物,粘黏不化,这在宫里是最次的蜜,都是拿来喂给蜜蜂养花蜜,根本不会供给,更不会食用。”
“而且,山药切得太大,没有牛乳调和口感,太单调。”
“你!”
一通挑刺,完颜什古气得脸红,手背还刺刺的痒,正难受,火气越盛,她忽的站起来,胸脯起伏,闷得胀痛,呼之欲出的情愫迅速枯萎,不由恶狠狠道:“不识好歹!”
不想吃别吃,她怒气冲冲,走到门口撩起帘子,咬了咬牙,还是甩下一句。
“赵榛没死,你用不着寻死觅活。”